第十章
「杰森回来了,」赫立.普雷斯说,「请跟我来,探长,我带你去他的房间。」
这个房间在二楼,部份用作办公室,部份当成客厅。家具布置得很舒适但不奢华。
房间没有什么风格,看不出使用人的个人兴趣或偏好。杰森.拉帝从书桌旁站起来,上前来迎接戴蒙。这个房间完全不必有风格,戴蒙心想,它的使用人本身就充满个性。赫立.普雷斯是个效率十足、健谈、喋喋不休的人;吉奎颇有说服力和吸引力。而此刻他面对的则是一个莫测高深的人,戴蒙当下暗自坦承。在他的职业生涯中,盖达克遇到并判断过很多人。到现在他已经能完全内行地了解人们性格中潜在的特质,并且经常能理解他人的想法。但他立刻就感觉到别人只能揣测到杰森.拉帝在本人允许范围以内的想法。他眼睛深沉,善於观察却不轻易泄露情感。丑陋、凹凸不平的脑袋说出的话具有极高的知识水准。小丑的脸可以拒绝你也可以吸引你。戴蒙.盖达克思忖,这里将是我应该坐着倾听并用心记住的地方。
「对不起,探长,让您久等了。我被电影公司的一些小麻烦耽搁了。您要喝一杯吗?」
「现在不要,谢谢您,拉帝先生。」
小丑的脸突然皱了起来,那表情让人啼笑皆非。
「这房子不是喝酒的地方,您是这么想的吗?」
「我并没这么想。」
「是呀,我想也是。好吧,探长,您想知道些什么?我能告诉您什么?」
「普雷斯先生非常周全地答覆了我所提的问题。」
「那些对您有帮助吗?」
「没有我想像的那么有帮助。」
杰森.拉帝满脸疑问。
「我也见了吉奎医生。他告诉我您太太身体还很虚弱,不能回答问题。」
「玛力娜,」杰森.拉帝说,「她很敏感。坦白说,她遭受了一场精神风暴。近在咫尺的谋杀案很可能会引起一场精神风暴,我想这点您也会承认。」
「这不是个愉快的经历。」戴蒙.盖达克冷冷地表示同意。
「不管怎样,我怀疑有什么事是我太太可以告诉您但不能从我这儿知道的。事情发生时我就在她旁边,老实说,我比我太太观察得更清楚。」
「我想问您的第一件事是──」戴蒙.盖达克说,「这个问题您可能已经回答过了,但尽管如此我还想再问您一次──您或您的夫人以前认识希瑟.贝德克吗?」
杰森.拉帝摇摇头:
「根本不认识。我确定我一生中从没见过这女人。我收到过她代表圣约翰流动医院协会寄来的两封信,但我直到她死前五分钟才见到了她本人。」
「但是她声称见过您太太。」
杰森.拉帝点点头。
「是的,我想是十二、三年前左右,在百慕达。一个为了支援流动医院的大型花园派对,我想是玛力娜主持开幕式。那天贝德克太太刚被引介过,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一段冗长离题的经历,说什么她虽然感冒在床但仍设法来到派对,并得到了我太太的亲笔签名。」
他脸上又一次皱起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微笑。
「我认为,那样是很正常的,探长。总有一大群人为了得到我太太的亲笔签名而大排长龙,那是他们永远珍惜和牢记在心的一刻。这很容易理解,那是他们的生命大事。同样很自然地,我太太不可能从上千个要求签名的人中记得谁。坦白地说,她没有见过贝德克太太的记忆。」
「这个我十分了解,」盖达克说,「拉帝先生,一个旁观者告诉我,在贝德克太太跟您夫人说话的几分钟内,她有点心不在焉。您认真是这样的吗?」
「很可能,」杰森.拉帝说,「玛力娜身体不怎么强壮。当然她已习惯那些我所谓『做公关』的事,并且不自觉地履行她的职责。但是当漫长的一天快结束时,她偶尔会感到疲劳。当时可能就是她疲劳的时候。但我自己没发现这个情况。不,等一等,不对……我确实记得她回答贝德克太太的话时反应慢了点。事实上我想我轻轻碰了碰她的腹侧。」
「可能有什么让她分了心?」戴蒙说。
「可能,但也许那只是因为疲劳而一时发生的差错。」
戴蒙.盖达克沉默了几分钟。他向窗外看去,天空阴沉沉的,笼罩着戈辛顿庄周围的树林。他看看墙上的画,最后他看看杰森.拉帝。杰森.拉帝神情专注,但除此之外没别的表情。没有什么迹象可以察觉出他的感觉。他表现得彬彬有礼,一派轻松自如,但可能,盖达克心想,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是个智力聪颖的人。任何人,戴蒙想,都不可能从他嘴里套出他不准备说的事,除非跟他摊牌。戴蒙做了个决定。他干脆直捣黄龙。
「您是否想到过,拉帝先生,希瑟.贝德克被毒死可能是个偶然?而凶手真正的下手对象是您夫人?」
一片沉默。杰森.拉帝的表情没有变化。戴蒙等待着。终於杰森.拉帝重重地叹了口气,露出了轻松的神情。
「是的,」他轻声地说道,「您说得很正确,探长。我一直都相信事情正是如此。」
「但您没有说出这个看法,无论是对考尼许警官还是在审讯庭上?」
「是的,没有。」
「为什么,拉帝先生?」
「我有充分理由回答您说,这纯粹是我个人一个没有根据的想法。引导我做出这种推断的理由会被法律所理解,而法律却可能比我更有资格做出决定。我一点都不了解贝德克太太本人。她也许有仇家,有人可能决定在这种特殊场合上给她下致命剂量的药物,尽管这似乎是一个非常奇怪又令人难以置信的做法。但也许这个做法的动机是,在这种公众场合上,场面比较混乱,到场的陌生人会很多,也正因此,让人比较难以确定下手的嫌犯是谁。我说的都是真的。但我要坦白跟您说,探长,这些不是我保持沉默的原因。我来告诉您真正的原因:因为我不希望我太太有片刻的怀疑,怀疑是她侥幸逃过了被毒死的厄运。」
「谢谢您的坦诚,」戴蒙说,「但我还是不大了解这个动机。」
「不了解吗?可能解释起来有点难。您必须了解玛力娜本人,才能理解。她是个非常需要幸福和安全感的人。从物质方面来看,她的生活很成功。她在艺术上赢得了声誉。但她个人的生活非常不幸。她一次又一次地以为自己找到了幸福而过度兴奋,接着她的希望又突然间破灭,跌得粉碎。她无法过理性、谨慎的生活,盖达克先生。在先前的婚姻生活中,她总像个读童话故事的孩子一样,希望以后能过着永远幸福快乐的日子。」
令人啼笑皆非的微笑再度出现,使他丑陋的小丑脸庞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甜蜜感。
「然而婚姻不是那样的,探长。它没有永远的狂热。如果我们能从其中获得满足、关爱、宁静、朴实的幸福生活,那就是很幸运的了。」他补充了一句:「可能您已经结婚了,探长?」
戴蒙.盖达克摇摇头。
「我还没走到那么幸运或是不幸的地步。」他低声说道。
「在我们生活的世界──电影界中,婚姻根本是一种职业上的危险。电影明星们经常结婚。有时幸福,有时悲惨,但婚姻很少持久。在那方面,我认为玛力娜没有太多的理由可以抱怨,但对一个像她这种个性的人来说,那种事就有极大的影响。她总是觉得自己很不幸,做什么都不对劲。她总是迫切地寻找着同样的东西:爱情、幸福、关爱和安全感。她疯狂地想要个孩子。根据一些医学上的看法,那种过度焦虑会阻碍目的的实现。一个非常着名的医生建议她领养一个孩子。他说,通常领养一个孩子就会缓解她做母亲的强烈愿望,不久以后自然就会生个孩子。玛力娜收养了不只三个孩子。有一段时间,她拥有了某种程度的幸福与安宁,但这感觉不踏实。您可以想像,十一年前当她发现自己怀孕时有多么高兴。她的愉悦和快乐很难形容。她当时身体状况很好,医生向她保证一切会顺利进行。结果,您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她却又遭遇不测。孩子,一个男孩,天生有智力缺陷,是个低能儿。这个结果很不幸,玛力娜整个人崩溃了,大病了好多年,一直待在疗养院。虽然她复原得很慢,但毕竟复原了。不久,我们结婚了,她又一次开始对生活感兴趣,并且感到她可能会幸福。一开始,她要得到一份有价值的电影合约很难,每个人都怀疑她的健康状况是否能承受得住压力,我必须进行抗争。」杰森.拉帝的嘴唇紧紧地合了起来。「呃,这场抗争成功了。我们已经开始拍片了。同时,我们买了这栋房子并着手翻修它。就在两星期以前,玛力娜还跟我说,她是多么幸福,说她感觉终於能够安顿下来过过幸福快乐的家庭生活了,谁知麻烦就跟着她来了。我有一点紧张,因为通常她的希望都太乐观。但毫无疑问,她是快乐的。她神经紧张的症状消失了,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祥和。每件事都很顺利,直到──」他顿了一下,声音突然苦涩起来,「直到这件事发生!那女人竟然死了,死在这儿!这件事本身已经够让人震惊的了。我不能冒险,我决心不冒这个险,不让玛力娜知道有人企图要她的命。那势必又是一次──也许是致命的打击。那可能会促成她再一次精神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