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不只一个人。但是描述得都很不一样。」
「别人是怎么描述的?」
「有个人告诉我说,她像是快要晕过去了。」
玛歌.彭丝慢慢地摇着头。
「另一个人说她吓了一跳。」他顿了一下又继续说,「还有人描绘说她的表情彷佛凝固住了。」
「凝固……」玛歌.彭丝沉吟道。
「您同意最后那个说法吗?」
「我不知道,也许。」
「还有一个说法更富有想像力。」戴蒙说,「引用已故诗人但尼生的诗句:『镜子崩裂,夏绿蒂小姐发出惊叫:「厄运降临到了我头上。」』」
「那儿没有镜子,」玛歌.彭丝说,「但是如果有,它也许会崩裂。」她突然站了起来。「等一下,」她说,「我给您看一样东西,这会比描述给您听要有用得多。我拿给您看。」
她把帘子拉到了最边边,消失了一段时间。他能听见她不耐烦地低声抱怨着。
「真是糟糕,」她再度出现时说,「当你想找东西的时候,就是找不到。不过我已经找到了。」
她走过来,把一张光面的照片放在他手上。他低下头看。这是一张玛力娜的照片,拍得非常好。她的手被一个站在她面前的女人紧紧握着,因此那个女人背对着镜头。可是玛力娜没有看着那个女人。她的眼睛没有盯着镜头而是微微往左边斜了一点。让戴蒙.盖达克感到有趣的是,她脸上毫无表情。没有害怕,没有痛苦。照片上的女人正盯着某样东西,一个她看见的东西,让她心底突然涌上强烈的感情,以至於她无法用任何一种脸部表情来表达。戴蒙.盖达克曾在一个男人的脸上见过这种表情,那个人后来立刻被枪杀了……
「满意吗?」玛歌.彭丝问。
盖达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是的,谢谢您。您知道,目击者是不是在夸大事实,是不是在想像他们看见了什么事,这很难判断。但在这个案子里不是这种情况。确实有东西可看,而且她也看见了它。」他间,「我能留下这张照片吗?」
「噢,可以。您可以留着它。我有底片。」
「您没把它寄给报社?」
玛歌.彭丝摇摇头。
「我很奇怪您为什么没寄给报社。毕竟,这是一张相当戏剧性的照片。有的报社也许会出个好价钱。」
「我不愿意那么做。」玛歌.彭丝说,「要是你偶然间深入到某个人的灵魂深处,却利用它从中获利,你会觉得有点尴尬。」
「您认识玛力娜吗?」
「不认识。」
「您是从美国来的,是吗?」
「我生在英国,但我是在美国长大的。我是──噢,大概三年前到这儿来的。」
戴蒙.盖达克点点头。他早就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这些资料早就和其他一些文件摆在他办公桌上等着他了。这女孩似乎挺坦率的。
「您在哪儿受训的?」
「莱因加登电影公司。我有一段时间跟着安德鲁.奎普。他教了我很多东西。」
「莱因加登电影公司和安德鲁.奎普」
戴蒙.盖达克突然警觉起来。这两个名字击中了他的某个记忆。
「您住在七泉镇,是吗?」
她看起来很开心。
「您似乎知道我很多事情。您一直在调查我吗?」
「您是位非常有名的摄影师,彭丝小姐。您知道,有很多您的报导。您为什么要来英国呢?」
她耸耸肩。
「噢,是这样,我想改变一下环境。而且我跟您说了,尽管我在小的时候就去了美国,但我生在英国。」
「我想,是相当小的时候。」
「如果您感兴趣,是五岁。」
「我很感兴趣。彭丝小姐,我想您可以告诉我更多一些。」
她的脸僵住了。她瞪着他。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戴蒙.盖达克看着她,冒险一试。没有什么线索可追查。只有莱因加登电影公司和古德鲁.奎普,还有那个小镇的名字而已。但是,他感到玛波小姐在耳边怂恿着他。
「我想您比您说的更了解玛力娜.葛雷。」
她大声笑了起来。
「拿出证明啊。您在胡思乱想。」
「是吗?我不是想像。而且,您知道,只要花一点点时间和注意力,就可以证明。好了,彭丝小姐,您是不是最好承认了这个事实?承认在您小时候,玛力娜.葛雷收养了您,而且您跟她一起生活了四年。」
她「嘶」地明显吸了口气。
「你这个好管闲事的混蛋!」
这令他有点吃惊,这跟她先前的态度是多么鲜明的对照。她站起身,摇晃着一头黑发。
「好,好,你说得都很对!是的,玛力娜带我一起去了美国。我母亲有八个孩子。她住在一个贫民窟里。我想,她是那种写信给她刚好听闻过的女影星的几百个人之一,她向她倾吐一个不幸的故事,恳求她收养一个母亲不能给予优渥条件的孩子。噢,这一切实在令人恶心!」
「你们一共有三个,」戴蒙说,「三个在不同时间、不同地方收养的孩子。」
「是的,我,罗德,和安格斯。安格斯比我大,罗德实际上还是个婴儿。我们过着幸福的日子。噢,幸福的日子!所有的优渥条件!」她的声音嘲弄似地提高了。「衣服,汽车,住着令人羡慕的房子,有人照顾我们,进入良好的学校接受教育,还有美味可口的食物。所有的一切都堆得高高的任我们享用!还有她本人,我们的『妈妈』,加了引号的『妈妈』,扮演着她的角色,为我们哼歌,跟我们拍照!啊,多么美丽感人的画面啊!」
「但是她真的想要孩子,」戴蒙.盖达克说,「这点够真实,不是吗?这不只是个广告噱头。」
「噢,也许,是的,我想这是真的,她想要孩子。可是她不想要我们!这只是一场愉快的表演。『我的家庭。』、『有一个我自己的家庭是多么幸福。』而伊兹也让她这么做。他应该更了解情况。」
「伊兹就是伊西多.赖特?」
「是的,她的第三任还是第四任丈夫,我忘了是哪一任。他是个非常好的人。我想,他理解她,他有时候也为我们操心。他对我们很好,但是他不硬装成是我们的父亲。他不想当父亲。实际上他只关心他自己的写作。我读过他写的一些东西。那些作品描写一些肮脏污秽、残酷无情的东西,但是很有力量。我认为将来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
「这种状况持续到什么时候?」
玛歌.彭丝的笑容一下子扭曲了起来。
「一直到她厌倦了那种特殊的表演以后。噢不,不对……到她发现她快要有自己的孩子的时候。」
又一阵苦楚突然袭来,於是她大笑起来。
「然后我们就得接受这个事实!她不再需要我们了。我们扮演小小的临时替代品,扮演得很出色,可是她其实一点都不在乎我们,根本不在乎。噢,她做得非常漂亮,发给我们抚恤金让我们离开。附带给我们一个家,一个养母,还有教育费用,还有一小笔让我们在这个世界开始独立的钱。没人说她做得不对,不慷慨。可是她从来就不想要我们,她想要的只是她自己的孩子。」
「您不能为了这个而责怪她。」戴蒙柔声说。
「我不怪她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不会!可是我们怎么办?她把我们从自己的父母身边带走,从我们归属的土地上带走。我母亲为了一碗肮脏的浓汤而卖了我,要是你想这么说的话。但是她不是为了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她卖了我是因为她是个极其愚蠢的女人,以为我会得到『优渥的条件』和『教育』,会过美好的生活。她以为这么做对我是最好的。对我最好?要是她真的明白,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明白,您现在还是非常痛苦。」
「不,现在我已经不痛苦了。我已经熬过来了。我痛苦是因为我在回忆,因为我又回到了那些日子。我们都很痛苦。」
「你们几个都是?」
「呃,罗德没有。罗德从来不在乎任何事情,而且他当时还小。但是安格斯的感觉跟我一样,只是我认为他的复仇心更重。他说过当他长大了,他要去杀死那个她将生下孩子。」
「您知道那个婴儿?」
「噢,我当然知道。而且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怀了孩子后,她欢喜得都快疯了,接着孩子生下来了却是个白痴!这是她的报应。无论是痴呆还是不痴呆,她都不想要我们再回去了。」
「您非常恨她。」
「我为什么不能恨她?她对我做了最残忍的事情。她让我们相信我们是被爱着和被需要着,而接着就向我们展示这全是假的。」
「您的那两个──为了方便起见,我叫他们兄弟──后来怎么样了?」
「噢,后来我们分开了。罗德在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地方开农场。他生性乐观,而且总是保持着乐观的态度。安格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去向。」
「他还觉得愤恨吗?」
「我不这么想,」玛歌说,「这不是你能深入了解的东西。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说他要去当演员。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去。」
「尽管这样,您还是记得这种感觉。」戴蒙说。
「是的,我记得。」玛歌.彭丝说。
「那天玛力娜.葛雷看见您很惊讶吗?还是她想取悦你才故意安排你拍照?」
「她?」她不屑地笑笑,「她完全不知道有安排摄影的事情。我很想见到她,所以我为了得到这个工作还做了一些游说。因为,我说过,我对电影公司的人还有点影响力。我想看看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她拍拍桌子。「她甚至认不出我了。您对这事有什么看法?我跟她在一起四年,从五岁到九岁,而她竟然认不出我了。」
「小孩子会变的,」戴蒙.盖达克说,「他们的变化非常大,以至於你常常认不出他们。前些天我在街上碰到我的侄女,我向您保证,她走在街上我都认不出来。」
「你说这些是为了让我好过些吗?实际上我不在乎。噢,该死的,诚实点吧。我确实在乎,的确在乎。她有一种魔力,您知道。玛力娜!她有一种令人惊异且能引起灾祸的魔力,它能紧紧抓住你。你可以恨一个人,同时仍然在乎他。」
「您没有告诉她您是谁?」
她摇摇头:
「没有,我没告诉她。我最不愿意做的就是这个了。」
「是您试图毒死她吗,彭丝小姐?」
她的态度变了。她站起来,大笑着。
「你的问题多么可笑!可是我想你不得不问,这是你份内的工作。不,我向你保证,我没有杀害她。」
「这不是我要问您的问题,彭丝小姐。」
她看着他,皱着眉头,一脸困惑。
「玛力娜.葛雷,」他说,「毕竟还活着。」
「还能活多久?」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警官,难道你不认为有人会再尝试一次,而这次──这次,也许,他会得逞?」
「我们会采取防范措施的。」
「噢,我保证他们会的。那个爱慕着她的丈夫会照顾她,而且保证她不会受到伤害,是吗?」
他仔细听着她声音中的嘲讽。
「你说你不是问我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她突然又回到了先前那个问题。
「我问您是不是试图谋害她。您回答说您没有杀害她。那当然是真的,但是有人死了,有人被杀害了。」
「你的意思是,我试图杀死玛力娜,反而杀死了一个叫什么名字的太太。如果您想要我说得更明白一些,那么告诉您,我没想毒死玛力娜也没毒死贝德克太太。」
「但是您知道谁可能下毒手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警官,我向您保证。」
「可是您有某种想法?」
「噢,人总是会有想法。」她对着他微笑,是种冷笑。「有那么多人,他们可能是凶手,也可能不是,行动像机器人的黑发秘书,动作优雅的赫立.普雷斯,仆人,女佣,按摩师,理发师,电影公司的人,那么多人,而他们其中的一个,也许不是他或她假装的那个人。」
然后,当他无意识地向她走近了一步时,她猛地摇起头来。
「放轻松,警官,」她说,「我只是在逗您。有人想要玛力娜的命,可是我一点都不知道他是谁。真的,我一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