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爸走了,」温蒂漫不经心地说,好像这是已经发生过或每天都会发生的事。她这种就算悲剧当前也能处变不惊的样子,真的会让人为之气结。「两个小时前走的。」
「妈还好吗?」
「她是我们的妈妈,你知道吧?她想知道要给验屍官多少钱。」
发生重大事件时,我的家人向来无法正确表达情绪,这让我觉得很火大,但听到这句话我还是笑了。没有哪一个庄严隆重的场合,我们福克斯曼家不是用快闪或讽刺的话逃避的。这是我们家的正字标记,我们的基因就是如此,不管是生日、假日、喜宴还是去探病,我们都用嘲讽、双关语和取笑的方式表达情感,现在就连我们的父亲过世了,温蒂还是有兴致耍嘴皮。用这种方式悼念他倒也很适合,因为说到用这种方式表现内心压抑的情感,他可是前辈。
「这样好多了。」温蒂说。
「好多了?天啊,温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好啦,这样说不对。」
「你真这么想?」
「他要我们照犹太人的习俗为他服丧,守七天的息瓦。」
「谁说的?」
「我们在谈谁?当然是爸啊!爸要我们服丧。」
「爸走了啊。」
温蒂叹了口气,彷佛要穿过我这片浓密的驽钝丛林让人精疲力竭。「是啊,所以现在显然就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时候。」
「但爸是无神论者。」
「爸以前是无神论者。」
「你是说他过世前发现上帝?」
「不是,我是说他过世了,你应该要跟着改变动词时态。」
如果我们听起来像两个冷血的混蛋,那是因为我们就是这么长大的。但其实,打从他一年半前就被诊断出有问题以来,我们已经断断续续哀悼了一阵子。他本来就有胃痛的老毛病,但一直不理会我妈的请求,不愿去医院看病,只是增加已服用多年的胃药剂量。他把这些药看成救命仙丹一样地吞,不论到哪里,总是随手就丢下几个药片的铝箔包装,所以地毯看起来像刚铺好的人行道闪闪发光。后来他的粪便就变成红色的。
「你爸觉得不太舒服。」老妈在电话中总是说得轻描淡写。
「我的大便流血了啦。」他在我妈后面抱怨。我搬离家这十五年来,老爸从没接过电话,一直都是我妈来听,他都在旁边找适当时机插话,发表几段怪里怪气的评论。这很像他的人生,老妈永远在舞台中央,娶她就像加入合唱团。
透过电脑断层扫描,可以看到他的肿瘤像朵花,盛开在他深灰色的十二指肠壁上。翻开我爸默默忍受痛苦的传奇史,还会再找到一则故事,讲的是他花了一年用拓姆牌胃药治疗转移性胃癌。过程里有预料中的手术、放射线治疗,然后就是无止尽的化疗,希望能缩小他的肿瘤,但被缩小的反而是他。他曾经宽阔的肩膀,最后瘦到只剩关节,肩膀好像就这么从他松垮的皮肤下消失;接下来是肌肉和肌腱逐渐萎缩,然后是极度疼痛管理,最后陷入昏迷,而我们知道他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不过他为何要醒来?为何要醒过来面对胃癌末期的痛苦折磨?从他昏迷到过世大约四个月,比肿瘤科医生预估的还多了三个多月。我们去请教医生问题的时候,他们会说:「你父亲是个战士。」但这句话很没有意义,因为他已经活生生被病魔斗垮。如果他还有知觉的话一定会很生气,像死亡这么简单的事竟然花了他这么久的时间。爸不相信有上帝,但他终生信奉「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教」。
所以他真正过世了这件事本身,与其说是一个事件,不如说是最后的悲伤细节。
温蒂说:「丧礼明天早上举行,我今晚就会带孩子过去。巴利在旧金山开会,他会连夜搭飞机赶过去。」
温蒂的丈夫巴利是一家大型避险基金公司的基金经理人。据我所知,他们公司花钱让他搭私人专机到世界各地陪有钱人打高尔夫球,但他多半是输球给这些可能需要他的基金赚钱的客户。几年前公司调他去洛杉矶办公室,其实这完全没道理,因为他本来就经常飞来飞去,而温蒂当然比较喜欢住在东岸,因为在这里,她肿胀的脚踝和产后赘肉的负担比较轻,至少这些不方便在这里可以得到不错的补偿。
「你要带小孩来?」
「相信我,我宁愿不要,但让保母带他们七天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