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早上十点十二分
「所以,你要当爸爸了。」珍小心翼翼地说。
「怎么可能?」
我们站在后院的露台望着泳池。昨天的一场雨让池子满了起来,今天天空万里无云,八月的阳光把留在尘雾里的一切都晒干了。
「我怀孕快三个月了,你想一想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种?」
「相信我,我当然知道。」
「我最不可能把『信任』用在你身上。」
「是你的小孩啊,贾德。」
「放屁。」
「真的。」
「你可以继续那样说,我可以一直说放屁,不然你就说点别的。」
她看着我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摇头,最后放弃。「因为,韦德根本不能生。」
我被自己的笑声吓到。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笑的?我那背叛我、不再属於我、和我一起埋葬一个婴儿的老婆,在破坏我们的婚姻后告诉我,她怀了我们的小孩。现在我们之间有非常严肃、可能改变一生的事情,但此时此刻我只想到:从韦德.包蓝格身上发射出来的竟然都是空包弹。韦德毁了我的婚姻,把我赶出我家,但我竟在连我也不知情的状况下设下一个陷阱,刚好让他的脚跌断。所以我哈哈大笑,很用力地笑。
「我猜你可能会喜欢这个消息。」珍挖苦地说。
「你不得不承认这有点现世报的感觉。」
「你不笑了我才承认。」
但我实在停不下来,这是我这几个月来头一次笑,感觉有点奇怪,但我似乎就是停不下来。不久珍也跟着我一起笑,而此时她体内的细胞正乱中有序地复制中,我们在最坏的时候播下的种子正逐渐生根发芽。
「韦德想必不会太开心。」
「这是个打击,但我们谈过了,他还满能接受的。他支持我。」
「可以想像我有多安慰。」
她闭了闭眼,改采攻击姿态地看着我。「那是最后一次了,好吗?你没有一直惩罚我也很奇怪。」
「你哪里被惩罚?你有房子、有韦德,现在还多了一直想要的孩子。我真怀念你以前说不好过的那段日子。」
「左邻右舍都瞪我,我现在是千夫所指的荡妇。」
「如果这样说恰当无误的话……」
「现在我还是个怀了孕的荡妇。你以为我这样很好过吗?」
「我认为我的日子更难过。」
她看了我一会儿,接着望向别处,用手指卷着头发。「好吧,算你有理。」
珍对「我很抱歉」这种字眼很敏感,她会用像是「算你有理」、「了解」或我个人最喜欢的「好吧,那就别再提了」这些措词取代。但我了解珍,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替我、替她、替那个糊里糊涂就进入我们破碎人生的小胚胎感到难过。
「拜托你,」她说。「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这个请求很荒谬。我们的心若未经罪恶感或羞耻感矫正,其实是自私又刻薄的;我们的想法在任何特定时间大多不对外公开,因为这些念头不是可能会伤人,就是让我们看起来更像自私又狠毒的混球。我们分享的不是最原始的想法,而是经过谨慎消毒、稀释后的版本,是经过好莱坞式的改写,让十三岁以下的儿童都看得懂的简易版本。
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要当爸爸了,但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知道我应该要很兴奋,或许未来某个时刻我会很兴奋,但此时此刻我全身麻木。如果剥下那层「麻」,会找到一层厚厚的恐惧黏膜,若切开那层黏膜,会发现一团团不断抽动的愤怒和后悔。我们本来应该是一家人,我们坠入情网,双方父母握过手,我们请来乐团和外烩,也交换了誓约,但现在珍和我分居两地,而我们的小孩──我们走样的婚姻里根本没想到会出现的后代,拜他不孕的混帐继父所赐,以后会住在没有手足的房子里,会配合我们飘忽不定的行程,伤心地在我们之间接来送去。他会很寂寞、沉默、不太确定自己在这世界上的位置;他到十三岁左右会开始穿黑色衣服、尝试毒品、看枪械杂志;不论我如何努力,他还是会比较喜欢珍而不是我,但这实在很不公平,因为这是环境造成的结果。
我一直想当爸爸,但不是像这样,不是在所有条件都对我不利的情况下为人父。如果我娶了别人、生了小孩,这还勉强说得过去,但现在情况不是这样,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束缚,会在我本来应该可以摆脱珍和韦德之后,还让他们一直纠缠我的人生。如果我真的又和别人生了小孩,这个孩子一定会嫉妒、觉得被抛弃,最后则被他不孕的混帐继父吸引过去。韦德已经偷走了我的老婆和房子,我绝对不会再让他带走我未出世的孩子,但他有主场优势。我想搬去新地方重新开始的念头必须束之高阁,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种父亲,但也不会是那种住在遥远的另一州、只会寄附上一张十块钱钞票这种鸟卡片的老爸──不过现在除了赡养费外,我还得负责孩子的生活费,所以从我现在的经济状况来看,这倒不失为一妙招。
我要当爸爸了,我要当爸爸了,我要当爸爸了……我应该要很开心、很激动,应该要看到这当中奇蹟光明的一面,应该要分送雪茄、拥抱亲吻别人,赶快想要帮小孩取什么名字。但托我荡妇老婆的福,这感人的时刻被错综复杂和绝望的感受破坏殆尽,这对我的孩子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等到小孩长得够大了,我要叫他坐下,向他解释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都是她这样对我们。
我在想这些事时,大脑的另一部分却同时想着珍此时看来真是该死的美。她穿着那件蓝色小洋装,她知道自己穿那件衣服看起来是什么样子,而我不相信她已经不再是我不能碰的东西了,因为我现在只想把那件洋装掀到她的臀部上,滑进她的身体里,然后就停在那里,一直到事情都变回原样,一直到我们能再次变成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