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二十九
★早上五点〇六分
我难得精神奕奕地早起,饿得胃咕噜作响,楼上那个塞满东西的冰箱供应我充足的食物,我在贝果里夹了一些乳酪片,然后走上二楼──我从回来到现在还没来过这里,每间房门都紧闭着,所以也没什么好看的。我蹑手蹑脚地走上阁楼的阶梯,梯子像鬼屋里的一样嘎吱作响,接着跨出通往屋顶的窗户一路往上爬,直到坐在整栋屋子的最高点。我还小的时候,会爬上这里俯瞰整个街区,顺便整理我的思绪;保罗和波纳会来这里抽卷菸、看色情图片;温蒂则来这里做日光浴、晒干指甲油。我不知道菲利浦清不清楚屋顶的事,因为等他懂事时,我们都已经离家到外地去了。
我们住的纳柏尾这边地势较高,所以从屋顶上可以看到很多东西。你可以看到整个街区的后院、游泳池、秋千组、烤肉用具、不要的玩具;你可以看到再过去一点的郡立公园棒球场,有晨跑者在球场后的跑道上跑步;你可以看到太阳升起,依序把天空涂上白色、粉红,最后是蓝色。
你可以看到你姊光着脚丫、穿着平口裤和T恤,从卡伦家的方向急急忙忙走过来,一边绑她那头乱七八糟的长发,然后你会猜这个时候她从那个方向过来可能做了什么事。她进到你下方的屋子几分钟后,你可以发现琳达.卡伦离开你小时候的家,静静地往她家的方向走。如果能看到琳达的表情或许有点帮助,但她背对着你,所以你只能凭空臆测。你可以思考一下,这两个女人只差几分钟就能遇见彼此,走的方向正好相反,但都像薄雾中的露水落在草地和你脸上一样安静无声。你可以大胆提出任何假设,在一天才开始试探性的呼吸时,在这宁静清晨的柔光下,她们究竟在忙什么。你可以坐在那里,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但自知其实什么都不是,最后得到一个寂寞的结论:你唯一真正了解人们的,是你根本一点都不了解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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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六点三十分
我步出浴室,踏入一片漆黑──现在这已经变成一种惯例,我包着浴巾,穿过地下室到断路器那里,但这一次我扳动开关时,突然冒出一阵霹雳啪啦的爆炸声和一道蓝光,包着浴巾的我被轰过整个房间,掉在地上,在无意识的边缘游走。我的身体被电得很痛,我可以感觉到身上每一个分子非常协调地轻敲着,我闭上眼睛,然后……
……我三岁,在公园里骑我的红色塑胶机车。外面很冷,我戴着海军蓝滑雪帽,鼻子躲在围巾里,正用脚推车子绕着一个奥林匹克级的大沙坑,机车的塑胶轮子辗过裂开的柏油路面发出巨大噪音,我不知道要顺时针还是逆时针方向骑──我才三岁,不懂得怎么看时钟。
突然,有个小孩挡住我的去路,他又高又胖,两行鼻涕对称地从鼻孔流到嘴角,他头上顶着一个灰色牛奶箱,像从西奈山带下来的十诫。「浩克!」他对我尖叫。我不知道他的意思,因我还不到看《惊奇漫画》的年纪,而之后有一天我知道了这东西,「无敌浩克」还是无法让我接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你永远无法确定,而且童年时没有道德矛盾这种事。我才三岁,从来没听过无敌浩克,但这个小孩显然已经把自己当成浩克,或许他把牛奶箱看成一部车、一栋房子、一块巨石或一个大魔王,我不知道,不管是什么,丢到我脸上的时候都很痛。下一刻,我从机车上摔下来,侧躺在地上,柏油路面上冰冷的沙石刺破我的脸颊,我的鼻子和嘴巴都在流血,我在咳嗽、吐口水和大哭,对自己流出来的血感到恶心反胃。
而后我被一双有力的手臂高高举上天,远在那个胖小孩、我的塑胶机车和地面之上,我的脸埋在我救命恩人宽阔的肩膀里,那里既坚固又柔软。我的血流到他的短大衣上,他抚着我的背说:「没关系,小宝贝,你没事,一切都很好。」他让我站在一张长凳上,拿出一条手帕轻轻帮我抆掉血迹。「那个小混蛋真的把你打得很惨。」他说,又温柔地把我举起来。我不知道什么叫小混蛋,我不知道浩克是谁,我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爸把我安全地带离纷争之地,而我用力钻进他强壮的胸膛里。我知道那个胖小子在下方某处,但我知道此刻那个小混蛋奈何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