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十分
老妈跟温蒂道别的时候哭了。这本来是例行公事,但她可能表现得太过头了,因此当情绪恢复正常时,反而感觉很不真实。但我们是她的孩子,我们又要离开她了,哭应是正常的。我跟两个外甥吻别,把他们放进儿童安全座椅。「祝你们在飞机上玩得愉快,要乖喔。」
「我住加州。」科尔很严肃地通知我。
「没错,你住在那。」
「再见,贾德舅舅。」莱恩说。
下次我再见到他们的时候,科尔已经会说完整的句子,莱恩会变成不识愁滋味、很迷运动的青少年,他的腿上会长出第一撮腿毛,他可能不会再让我亲他的脸颊。这些想法让我很难过,所以我又再亲他一次。
「驴子洞。」他说,我们像同伙的密谋者会心笑着,科尔不知道有什么好笑,但还是跟我们一起笑。他才三岁,有什么不可以?
温蒂拥抱我。「趁还可以的时候找点乐子吧,」她说。「来点没有意义的性爱,把女人像啤酒瓶一样压得扁扁的。有点讨厌女人对你有好处。」
「一路顺风。」
「贾德,你是个胆小鬼,但我还是很爱你。你小孩出生的时候我会过来。」她突然亲我,接着是菲利浦、保罗和爱丽丝,而后她抱起在安全座椅里睡着的瑟琳娜爬进休旅车的后座。车子开出纳柏尾的时候,我看见霍利站在他家门口举起一只手道别,但那只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中,后来车子突然在他家前面停下来,霍利从楼梯走下来。车窗有颜色且关着,霍利把手贴在车窗上,一直往里面看。我看不到车子里的情形,但我可以想像温蒂也隔着窗子把手贴在霍利的手上好一会儿,最后她放下,告诉司机把油门踩到底,因为她还要赶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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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点二十五分
在老爸那个很古老的桃花心木柜最上层,拉拉杂杂放了一堆纪念品:一本过期的护照、他高中时的戒指、一把有字母组合图案的瑞士军刀、一个破旧的皮夹、一些松掉的袖扣、一支他一直说要去修理的瑞士豪雅老表、一叠用橡皮筋束起来的成绩单、各式各样钥匙圈纪念品、一枝看起来很贵的钢笔、一个也是字母组合图案的金色打火机、各式没转紧的螺丝、螺栓,还有塑胶接线器、剥线钳。另外,在一个银色的小相框里,有一张老妈的黑白裸照,那时她全身散发青春光芒,还没让小孩子和隆乳改变她的身材。她很苗条、容光焕发,姿势摆得有点别扭,好像还没完全变成她要的样子。从她的笑容我可以看得出来,那位摄影师正是我爸爸。相框看起来毫无损伤,可见老爸非常用心保存这张照片。
我会把瑞士刀留给保罗,把打火机给菲利浦,我把自己手上那支劳力士表收进口袋里,戴上老爸的旧表。我小时候会抓着他的手腕转动那支表上的定位转盘,然后开心地看着它在表面上滴答转动的样子。我把转盘转了几次,但少了他的手腕就好像少了个锚,声音听起来就不一样了。我把表转过来,看到表的背面刻了字:你找到我。是老妈的字,她把赤裸的爱刻进了钢铁里,很难想像她也曾经感到迷惘,但你不可能知道他们当你父母前是什么样子的人──不过,我父母真的做过些什么事。一直到现在我才醒悟,我从来没有好好感谢过他们。刚开始这支金属表在我的手腕上冰冰冷冷,但贴着我的皮肤很快就温暖起来了,像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我把抽屉关起来,在老爸平常睡的床上坐了一会儿,看着那支手表。我的手腕不及他的粗壮,手表送修时必须把表带裁掉一段,现在指针完全静止不动──其实几年前就不动了,但是没关系,反正我这阵子也没有什么行程要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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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点四十分
老妈、菲利浦、保罗、爱丽丝和霍利坐在餐桌前,享用一顿息瓦剩菜大餐。菲利浦在说故事,让大家一会儿惊叹一会儿大笑,他有很多故事可以造成那种效果,有些说不定还是真的。我看了他们一会儿,确定不会有人注意到玄关那里,就静悄悄地穿越客厅,走到前门。我也不是很确定为什么,但此刻要我成为另一串道别拥抱和祝福仪式的主角,我肯定会受不了。爱丽丝会很诡异,保罗会很别扭,菲利浦会热情洋溢,老妈会哭,我也会跟着哭,而我这阵子已经哭够了。
「成功脱逃了喔,我看到了。」
我转过去看琳达,她站在最下层的楼梯看着我。
「没啦,我只是……」
「没关系,」她轻声说。「相处七天已经够久了,过来让我抱一下。」她双手抱住我,在我两边的脸颊各亲一下。
「我替你和老妈感到高兴。」我说。
「真的?你不会觉得很怪吗?」她有点脸红,看起来变年轻了,而且突然变得很脆弱。我在她身上可以看到一点老妈的影子。
「怪得好。」
「这个说法很棒,」她又给我一个拥抱。「谢谢你。」
「那你会搬过来吗?」
「再看看罗。」她脸上泛起一个苦笑。「我们会一步一步慢慢来。你妈已经很久没有约会了,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的。」
「我猜确实如此。」
「哦,对,是啊。」
她慈爱地看着我,称赞我说:「你比刚到的时候好看多了。」
「那时候我是个戴绿帽的丈夫,现在我是个满怀期待的父亲。」
她笑了。「多回来走走,不要跟我们太疏远,贾德。」
「我知道。」
屋外,阳光照在山茱萸红色的叶片上,在庭院里投下柔和的琥珀色调;对街有两个园艺工作者操作着嘈杂的吹叶机,把草地上五颜六色的叶子吹起来,慢慢地把它们集中到一个地方做处理;一只猫在一片落地窗前做日光浴,一名妇人推着婴儿车在慢跑,这个世界有时竟能看起来如此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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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点五十五分
我在州际公路交流道前的加油站里懒懒地坐着,在脑海里画着地图。我十分钟内可以到溜冰场,九十分钟可以回到金斯顿,根据卫星定位系统的资料,我七个小时又七分钟可以到缅因州。我的车没有卫星定位系统,但是菲利浦的保时捷有,我现在就是开着他那台保时捷。我留了一张字条给他,顺便附上我的车钥匙。今早我不知哪来的灵感,数了数我包包里的钱,发现是少了两张而非一张千元大钞,所以我想弄个抵押品是恰当的。
潘妮。珍。缅因州。以上皆非。我有选择权,这是我的重点。
开着蓝色丰田车的女孩有一头卷卷的棕发,她用黑色头巾把这些鬈发紮起来;她的皮肤很好,带着一副很炫的黑色眼镜,全身散发性感又聪明的感觉;她是杂志专栏作家,也可能是位摄影师。当她看到我在看她时,我对她微微一笑,她也回我一个微笑,有那么一霎那,我竟然就这么深深地爱上她。
选择。
我极度渴望再度陷入爱河,所以没资格去寻找它,但我希望哪天它降临时我会知道。老爸的手表在我手腕上发出答答声,老妈的字虽然藏在看不见的背面,但我的皮肤感觉得到那几个字:你找到我,这带给我希望。
我开上州际公路,排档杆一路换到四档。老爸只教我们手排的开车法,他换档的时候,我们就只看到他粗壮的前臂挥舞着。踩离合器、换档、放离合器、加油。踩离合器、换档、放离合器、加油,我又在脑海中听到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我们都会开手排车、我们都会换轮胎,我们都会压抑感情,直到这些情绪反过来毒害我们。这真是复杂的遗产。
我并没有特别爱听乡村音乐,但开车时没有比这种音乐更好的选择。开对了歌曲,声音也够大,用保时捷的音响系统听音乐,你整个人会像被吞进去。过去像序曲,未来是个黑洞,但现在没有什么特殊的目标,就只是一直往北奔驰,跨过一个又一个州界,我必须说,做自己的感觉真好。今晚我会在缅因州过夜,明天还说不准。我快要有个女儿,有一部借来的保时捷,袋子里有一万四千块钱。
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