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纱娜乌芭步履款款,双臀摇摆,那诱人的身姿令众多男人跟他们的爱人同床异梦。但阿里得过小儿麻痹症,右腿萎缩,泛黄的皮肤包着骨头,夹着一层薄如纸的肌肉。我还记得八岁那年,有一天阿里带我到市场去买南饼(Naan,阿富汗日常主食,将面团抹在烤炉上烘焙而成。)。我走在他后面,嘴里念念有词,学着他走路的样子。我看见他提起那条嶙峋的右腿,摇晃着划出一道弧形;看见他那条腿每次踏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右边倾低。他这样蹒跚前进而又能不摔倒,不能不说是个奇蹟。我学着他走路,差点摔进水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阿里转过身,看到我正学着他。他什么也没说。当时没说,以后也一直没说,他只是继续走。
阿里的脸庞和步伐吓坏了某些邻居的小孩。但真正麻烦的是那些较大的少年。每逢他走过,他们总在街道上追逐他,作弄他。有些管他叫「巴巴鲁」,也就是专吃小孩的恶魔。「喂,巴巴鲁,今天你吃了谁啊?」他们一起欢乐地叫喊,「你吃了谁啊,塌鼻子巴巴鲁?」
他们管他叫「塌鼻子」,因为阿里和哈山是哈札拉人,有典型的蒙古人种外貌。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哈札拉人的了解就这么多:他们是蒙古人的后裔,跟中国人稍微有些相似。学校的教材对他们语焉不详,仅仅提到过他们的祖先。有一天,我在爸爸的书房翻阅他的东西,发现有本妈妈留下的旧历史书,作者是伊朗人,叫寇拉米。我吹去蒙在书上的尘灰,那天晚上偷偷将它带上床,吃惊地发现里面关於哈札拉人的故事竟然写了满满一章。整整一章都是关於哈札拉人的!我从中读到自己的族人──普什图人(Pashtuns,阿富汗人口最多的民族,其语言普什图语为阿富汗国语。)曾经迫害和剥削哈札拉人。它提到十九世纪时,哈札拉人曾试图反抗普什图人,但普什图人「以罄竹难书的暴行镇压了他们」。书中说我的族人对哈札拉人妄加杀戮,迫使他们离乡背井,烧焚他们的家园,贩售他们的女人。书中认为,普什图人压迫哈札拉人的原因,部分是由於普什图人是逊尼派穆斯林,而哈札拉人是什叶派。那本书记载着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那些事情我们的老师从未提及,爸爸也缄口不谈。它还诉说着一些我已经知道的事情,比如人们管哈札拉人叫「吃老鼠的人」、「塌鼻子」、「载货蠢驴」等。我曾听到有些邻居的小孩这么辱骂哈山。
随后那个星期,有天下课,我把那本书给老师看,指着关於哈札拉人那一章。他随便翻了几页,嗤之以鼻地把书还给我。「这件事什叶派最拿手了,」他边收拾自己的东西边说,「把他们自己送上西天,还当是殉道呢。」提到什叶派这个词的时候,他皱了皱鼻子,彷佛那是某种疾病。
虽说同属一族,甚至同根所生,但纱娜乌芭也加入到邻居小孩取笑阿里的行列里去了。据说她憎恶他的相貌,已经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
「这是个丈夫吗?」她会冷笑着说,「我看嫁头老驴子都比嫁给他好。」
最终,人们都猜测这桩婚事是阿里和他叔叔──也就是纱娜乌芭的父亲之间的某种协定。他们说阿里娶他的堂妹,是为了给声名受辱的叔叔恢复一点荣誉,尽管阿里五岁就成了孤儿,也并无值得一提的财物或遗产。
阿里对这些侮辱总是默默以待,我认为这跟他畸形的腿有关:他不可能逮到他们。但更主要的是,这些欺辱对他来说毫不见效,在纱娜乌芭生下哈山那一刻,他已经找到他的快乐、他的灵丹妙药。那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没有产科医生,也没有麻醉师,更没有那些稀奇古怪的仪器设备。只有纱娜乌芭躺在一张脏兮兮的褥子上,身下什么也没垫着,靠着阿里和接生婆在旁边帮手。纱娜乌芭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帮助,因为,即使在降临人世的时候,哈山也是秉性纯良──他无法伤害任何人。几声呻吟,数下推挤,哈山就出来了。脸带微笑地出来了。
先是爱搬弄是非的接生婆告诉邻居的仆人,那人又到处宣扬,说纱娜乌芭看了一眼阿里怀中的婴儿,瞥见那兔唇,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
「看吧,」她说,「现在你有了这个白痴儿子,他可以替你笑了!」她甚至不愿意抱一下哈山,仅仅五天之后,她离开了。
爸爸雇了那个喂过我的奶妈给哈山哺乳。阿里跟我们说,她是个蓝眼睛的哈札拉女人,是从巴米扬﹡来的,就是那个有巨大的佛陀塑像的城市。「她唱歌的嗓子可甜了!」他常常这么说。
(﹡Bamiyan,阿富汗西北山城,为中亚佛教中心,山谷中建有高达五十三公尺与三十八公尺的大佛像,并有许多石窟壁画,极具宗教与艺术价值,为联合国认定之世界遗产。二○○一年遭塔利班政权炸毁。)
她唱什么歌呢?哈山跟我总是问,虽然我们早就知道了──阿里已经告诉过我们无数次了,我们只是想听阿里唱。
他清了清喉咙,放声唱起来:
我站在高山之上,
呼喊阿里之名,阿里,神灵的狮子。
啊!阿里,神灵的狮子,凡人的国王,
为你我悲伤的心灵带来喜乐!
然后他会提醒我们,喝过同样的乳汁长大的人就是兄弟,这种亲情连时间也无法拆散。
哈山跟我喝过同样的乳汁。我们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同一片草坪上跨出我们的第一步。还有,在同一个屋顶下,讲出我们的第一个字。
我说的是「爸爸」。
哈山说的是「阿米尔」。我的名字。
如今回头看来,我想,一九七五年冬天所发生的事情──以及之后所有的事情──早已在这两个字里埋下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