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 / 2)

「『神奇』是什么意思?」

我哈哈大笑,给了他一个拥抱,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干嘛这样啊?」他红着脸,吃吃地说。

我友善地推了他一把,微笑着说:「你是王子,哈山。你是王子,我爱你。」

当天夜里,我写了自己第一篇短篇小说,花了我半个小时。那是个悲伤的小故事,讲的是有个男人发现了一个魔法杯,得知如果他对着杯子哭泣,掉进杯里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可尽管一贫如洗,他却是个快乐的家伙,罕得流泪。於是他想法子,让自己悲伤,以便那些眼泪会变成他的财富。随着珍珠越积越多,他的贪婪之心也越变越大。故事的结尾是,那男人坐在一座珠宝山上,手里提着刀,怀中抱着他深爱着的妻子死於非命的屍体,无助地将眼泪滴进魔法杯。

入夜之后,我爬上楼,走进爸爸的吸烟室,手里拿着两张稿纸,上面写着我的故事。我进去的时候,爸爸和拉辛汗边抽大烟边喝白兰地。

「那是什么,阿米尔?」爸爸说,他斜靠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脑后。蓝色的烟雾环绕着他的脸庞,他的眼光让我唇干舌燥。我清清喉咙,告诉他我创作了一篇小说。

爸爸点点头,那丝微笑表明他对此并无多大兴趣。「挺好的,你写得很好吧,是吗?」他说,然后就没有话了,只是穿过缭绕的烟雾望着我。

也许我在那儿站了不到一分钟,但时至今日,那依旧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分钟。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而一秒与一秒之间,似乎隔着永恒。空气变得沉闷,潮湿,甚至凝固,我呼吸艰难。爸爸继续盯着我,丝毫没有要看一看的意思。

一如既往,仍是拉辛汗救了我。他伸出手,给我一个毫不造作的微笑:「可以让我看看吗,阿米尔将?我会很高兴能读你写的故事。」爸爸叫我的时候,几乎从来不用「将」这个亲昵的称呼。

爸爸耸耸肩,站起来。他看上去浑身轻松,彷佛拉辛汗也解放了他。「这就对了,把它给拉辛卡卡(Kaka,即叔伯之称谓。)。我要上楼去准备了。」他扔下这句话,转身离开。在我生命的大部分时光,我对爸爸敬若神明。可是那一刻,我恨不得能扯开自己的血管,让他那些该死的血统统流出我的身体。

过了一个钟头,夜色更加黯淡了。他们两个开着爸爸的轿车去参加派对。拉辛汗快出门的时候,在我身前蹲下来,递给我那篇故事,还有另外一张折好的纸。他亮起微笑,还眨眨眼。「给你,等会儿再看。」然后他停下来,加了一句话:「太棒了!」。一句比如今任何一位编辑所给我的恭维更能鼓舞我朝写作目标迈进的话。

他们离开了,我坐在自己的床上,心里想要是拉辛汗是我父亲就好了。随后我想起爸爸,还有他宽广的胸膛,他抱着我的时候,靠着它感觉多好啊。我想起每天早晨他身上甜甜的酒味,想起他用胡子扎我的脸蛋。一阵突如其来的罪恶感将我淹没,我跑进浴室,在水槽里吐了。

那夜稍晚的时候,我蜷缩在床上,一遍遍读着拉辛汗的纸条。他写道:

阿米尔将:

我非常喜欢你的故事。真是神奇,真主赋予你独特的天分。如今你的责任是磨练这份天份,因为将真主给予的天份白白浪费的人是一头笨驴。你写的故事语法正确,风格引人入胜。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你的故事蕴含讽刺的意味。你也许还不懂得「讽刺」是什么,但你以后会懂的。有些作家奋斗终生,对它梦寐以求,然而徒唤奈何。你的第一篇故事已经达到了。

我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亲爱的阿米尔。我愿意倾听你诉说的任何故事。太棒了!

你的朋友,拉辛

拉辛汗的字条让我飘飘然,我抓起那篇故事,直奔楼下而去,冲到门廊。阿里和哈山睡在那儿的地毯上。只有当爸爸外出,阿里不得不照看我的时候,他们才会睡在屋子里。我把哈山摇醒,问他是否愿意听个故事。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伸伸懒腰:「现在吗?几点了?」

「别问几点了。这个故事很特别,我自己写的。」我不想吵醒阿里,低声说。哈山脸上神色一振。

「那我一定要听听。」他拉开盖在身上的毛毯,说道。

我在客厅里的大理石壁炉前面念给他听。这次可没有开玩笑,也没有随口乱念了,这次是我写的故事!就很多方面而言,哈山都是完美的听众。他全然沉浸在故事中,脸上的神情随着故事的情节变化。我念完最后一句话,他鼓起掌来,不过没发出声音。

「我的天啦!阿米尔少爷,太棒了!」哈山笑逐颜开。

「你喜欢它吗?」我说。得到第二次称赞──这滋味真是太美妙了。

「有一天,阿拉保佑,你肯定会是伟大的作家。」哈山说,「全世界的人都会读你的故事。」

「你太夸张了,哈山。」我说,不过很高兴他这么认为。

「我没有。你会很伟大、很出名。」他坚持自己的观点。接着他停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想了想,清清喉咙,「可是,你能允许我问个关於这故事的问题吗?」他羞涩地说。

「当然可以。」

「那好……」他欲言又止。

「告诉我,哈山。」我说。我脸带微笑,虽然刹那间我这个作家心中惴惴,不知道是否想听下去。

「那好吧,」他说,「如果让我来问,那男人干嘛杀了自己的老婆呢?实际上,为什么他必须感到悲伤才能掉眼泪呢?他不可以只是闻闻洋葱吗?」

我目瞪口呆。这个特别的问题,虽说它显然太蠢了,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无言地动动嘴唇。就在同一个夜晚,我学到了写作的目标之一──讽刺;我还学到了写作的陷阱之一:情节破绽──哈山教我的。芸芸众生当中,却是哈山教给我。这个目不识丁、不会写字的哈山。有个冰冷而阴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懂得什么,这个哈札拉文盲?他一辈子只配在厨房里打杂。他竟然胆敢批评你?」

「很好……」我开口说,却无法说完那句话。

因为突然之间,阿富汗天崩地裂,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