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2)

「如果你要求,我会的。」他终於说,眼睛直看着我。我垂下眼光,时至今日,我发现自己很难直视像哈山这样的人,这种说出的话都是句句由衷的人。

「不过我怀疑,」他补充说,「你是否会真让我这么做。你会吗,阿米尔少爷?」就这样,轮到他考验我了。如果我继续戏弄他,考验他的忠诚,那么他会反过来捉弄我,考验我的正直。

我真希望自己没有挑起这个话题就好了!我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别傻了,哈山,你知道我不会的。」

哈山报我以微笑,不过他一点都不勉强。「我知道。」他说。这就是那些句句由衷的人的性格,他们以为别人也都和他们一样。

「看,风筝来了。」哈山说,指向天空,他站起身来,朝左边走了几步。我抬头,望见风筝正朝我们这里坠落下来。我听见脚步声,叫喊声,一大群追风筝的人正闹哄哄向这边跑来。但他们只是白费时间。因为哈山脸带微笑,张开双手,站在那儿等着风筝落下。除非真主──如果祂存在的话──瞎了我的眼,不然风筝一定会落进他张开的臂弯里。

※※※

一九七五年冬天,我最后一次看到哈山追风筝。

通常,每个街区都会举办自己的比赛。但那年,风筝大赛由我所在的街区,瓦吉.阿卡巴汗区举办,几个其他的城区──卡尔帖,察区、卡德帕,巴湾区、梅克洛,拉扬区、科泰,山吉区──也应邀参加。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人们在谈论着即将到来的大赛,据说这是二十五年来规模最大的风筝比赛。

那年冬天的一个夜里,距比赛还有四天,爸爸和我坐在书房里铺满毛皮的椅子上,傍着壁炉的火光,边喝茶边交谈。早些时候,阿里服侍我们用过晚餐──马铃薯、咖哩花椰菜拌饭,回去跟哈山度过漫漫长夜。爸爸在他的烟斗塞满烟草,我求他讲那个故事给我听,说某年冬天,有一群狼从山上下来,游荡到赫拉特山,迫使人们在屋里躲了一个星期的故事。爸爸划了一根火柴,说:「我觉得今年你也许能赢得比赛,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或者该怎么说。我要是取胜了会怎么样呢?他只是交给我一把钥匙吗?我是斗风筝的好手,实际上,是非常出色的好手。好几次我差点赢得冬季巡回赛──有一次,我还进了前三名。但差点儿和赢得比赛是两回事,不是吗?爸爸从来不差点儿,他只是获胜,获胜者赢得比赛,其他人只能回家。爸爸总是胜利,赢得一切他想赢得的东西。难道他没有权利要求他的儿子也这样吗?想想吧,要是我赢得比赛……

爸爸吸着烟管,跟我说话。我假装在听,但我听不进去,有点心不在焉,因为爸爸随口一说,在我脑海埋下了一颗种子:赢得冬季大赛是个好办法。我要赢得比赛,没有其他选择。我要赢得比赛,我的风筝要坚持到最后。然后我会把它带回家,带给爸爸看。让他看看,他的儿子终究非同凡响,那么也许我在家里孤魂野鬼般的日子就可以结束。我让自己幻想着:我幻想吃晚饭的时候,充满欢声笑语,而非一言不发,只有银餐具偶尔的碰撞声和几声「嗯哦」打破寂静。我想像星期五爸爸开着车带我去帕格曼,中途在喀尔喀湖稍作休憩,吃着炸鳟鱼和马铃薯。我们会去动物园看看那只「喀布尔之狮」叫马尔扬的狮子,也许爸爸不会一直打哈欠,偷偷看着他的腕表。也许爸爸甚至还会看看我写的故事,我情愿为他写一百篇,哪怕他只挑一篇看看。也许他会像拉辛汗那样,叫我「阿米尔将」。也许,只是也许,他最终会原谅我杀了他妻子的罪行。

爸爸正在告诉我,有一天他割断了十四只风筝的线。我不时微笑,点头,大笑,一切恰到好处,但我几乎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现在我有个使命了,我不会让爸爸失望。这次不会。

※※※

大赛前一夜,大雪纷飞。哈山和我坐在暖炉桌前玩一种叫做「帕将」的扑克游戏,寒风吹着树枝,打在窗户上嗒嗒作响。当天早些时候,我要阿里替我们布置暖炉桌──在一张低矮的桌子下面,摆放电暖炉,然后盖上厚厚的棉毯。他在桌旁铺满地毯和坐垫,足够供二十个人坐下,把腿伸进桌子下面。每逢下雪,哈山和我经常整天坐在暖炉桌边,下棋或者打牌,主要是玩「番吉帕」。

我杀了哈山两张方块十,打给他两条J和一张六。隔壁是爸爸的书房,他和拉辛汗在跟几个人谈生意。其中有个我认得是阿塞夫的父亲。隔着墙,我能听到喀布尔新闻广播电台沙沙的声音。

哈山杀了六,要了两条J。达乌德汗在收音机中宣布有关外国投资的消息。

「他说有一天喀布尔也会拥有电视。」我说。

「谁?」

「达乌德汗,你这个笨家伙,我们的总统啊。」

哈山咯咯笑,「我听说伊朗早就已经有电视了。」他说。

我叹了一口气:「那些伊朗人……」对多数哈札拉人来说,伊朗是个避难所,我猜想也许是因为大多数伊朗人跟哈札拉人一样,都是什叶派穆斯林。但我记得夏天的时候有个老师说起伊朗人,说他们都是笑面虎,一边用手拍拍你的后背示好,另一只手却会去掏你的口袋。我将这个告诉爸爸,爸爸说我的老师不过是个嫉妒的阿富汗人,他嫉妒,因为伊朗在亚洲声望日隆,而世界上多数人看世界地图的时候还找不到阿富汗在哪里。「这样说很伤感情,」他说,耸着肩,「但被真相伤害总比被谎言安慰好。」

「有一天我会给你买的。」我说。

哈山笑逐颜开:「电视机?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而且不是黑白的那种。那时我们也许都是大人了,不过我会给我们买两个。一个给你,一个给我。」

「我要把它放在我画画的桌子上。」哈山说。

他这么说让我觉得很难过。我为哈山的身份、为他居住的地方难过。他长大之后,将会像他父亲一样,认命地住在院子里那间破房子,而他对此照单全收,让我觉得难过。我抽起最后一张牌,给他一对Q和一张十。

哈山要了一对Q,「你知道吗,我觉得你明天会让老爷大人觉得很骄傲。」

「你这样想啊?」

「阿拉保佑。」他说。

「阿拉保佑。」我回应道,虽然这句「阿拉保佑」从我嘴里说出来有些口不由衷。哈山就是这样,他真是纯洁得该死,跟他在一起,你永远觉得自己是个骗子。

我杀了他的K,扔给他最后一张牌:黑桃A。他必须吃下。我赢了,不过在洗牌的时候,我怀疑这是哈山故意让我赢的。

「阿米尔少爷?」

「怎么啦?」

「你知道……我喜欢我住的地方。」他每次都这样,能看穿我的心事,「它是我的家。」

「不管怎样,」我说,「准备再输一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