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 2)

他上下打量着我:「像你这样的男孩,干嘛在这个时候找一个哈札拉人呢?」他欣羡地看着我的皮衣和牛仔裤──牛仔穿的裤子,我们总是这样说。在阿富汗,拥有任何不是二手的美国货,都是财富的象征。

「我得找到他,老爷。」

「他是你的什么人?」他问。我不知道他干嘛要这样问,但我提醒自己,不耐烦只会让他缄口不言。

「他是我家仆人的儿子。」我说。

那老人扬了扬灰白的眉毛:「是吗?幸运的哈札拉人,有这么关心他的主人。他的父亲应该跪在你跟前,用他的睫毛扫去你靴子上的灰尘。」

「你到底告不告诉我啊?」

他将一只手放在驴背上,指着南边:「我想我看见你说的那个男孩朝那边跑去。他手里拿着一只风筝,蓝色的风筝。」

「真的吗?」我说。

「为你,千千万万遍。」他这样承诺过。好样的,哈山。好样的,可靠的哈山。他实现诺言,替我追到了最后那只风筝。

「当然,这个时候他们也许已经逮住他了。」那个老人咕哝着说,把另一个箱子搬到驴背上。

「什么人?」

「其他几个男孩。」他说,「他们追着他,他们的打扮跟你差不多。」他抬眼看看天空,叹了口气,「快走吧,你耽误了我做祷告。」

但我已经朝那条小巷飞奔而去。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徒劳无功地在市场中到处穿梭。也许那个老人看走了眼,可是他看到了蓝色的风筝。想到亲手拿着那只风筝……我探头寻找每条通道,每家店舖。没有哈山的踪迹。

就在我担心天就快黑了找不到哈山之前,我听到前面传来一阵说话的声音。我走到一条偏静、泥泞的小巷。市场被一条大路分成两半,它就在那条大路的末端,成直角伸展开去。小巷有一道人车所踏出的迹痕,我走在上面,随着声音走去。靴子在泥泞中吱嘎作响,我呼出的气变成白雾。这狭窄的巷道跟一条积满白雪的小溪平行,要是在春天,会有溪水潺潺流淌。小巷的另外一边是一排排挂满雪花的柏树,散落在一些窄巷交错的平顶黏土房屋之间──那些房子比土屋茅舍好不了多少。

我又听到说话的声音,这次更响了,从一条小巷里传来。我悄悄走近巷子口,屏住呼吸,在转角处窥探。

那小巷是死胡同,哈山站在尽头阴暗的那头,摆出反抗的姿势:拳头紧握,双腿微微张开。在他身后,有一堆破布瓦砾,摆着那只蓝风筝。那是我打开爸爸心房的钥匙。

挡住哈山去路的是三个男孩,就是达乌德汗发动政变隔日,我们在山脚遇到、随后又被哈山用弹弓打发走的那三个。瓦里站在一边,卡莫尔在另外一边,阿塞夫站在中间。我感觉自己身体收缩,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阿塞夫看起来神态清松而自信,他正在戴上他的不锈钢指节套。另外两个家伙很紧张地挪动着双脚,看看阿塞夫,又看看哈山,彷佛他们把一头只有阿塞夫才能驯服的野兽逼到了墙角。

「你的弹弓呢,哈札拉人?」阿塞夫说,玩弄着手上的指节套,「你说过什么来着?『他们会管你叫一只耳朵的阿塞夫。』很好,一只耳朵的阿塞夫。很聪明,真的很聪明。再说一次,当人们手里握着上了膛的武器,想不变得聪明也难。」

我觉得自己无法呼吸。我慢慢地、安静地呼着气,全身麻木。我看见他们逼近那个跟我共同长大的男孩,那个我懂事起就记得他的兔唇的男孩。

「但你今天很幸运,哈札拉人。」阿塞夫说。他背朝我,但我敢打赌他脸上一定挂着邪恶的笑容。「我心情很好,可以原谅你。你们怎么说呢,小子们?」

「太宽宏大量了,」卡莫尔喊道,「特别是考虑到他上次对我们那样粗鲁无礼。」他想学着阿塞夫的语调,可是声音里面有些颤抖。於是我明白了:他害怕的不是哈山,绝对不是。他害怕,是因为不知道阿塞夫在打什么主意。

阿塞夫做了个解散的手势。「原谅你,就这样。」他声音放低一些,「当然,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免费的,我的原谅需要一点小小的代价。」

「很公平。」卡莫尔说。

「没有什么东西是免费的。」瓦里加上一句。

「你真是个幸运的哈札拉人。」阿塞夫说,朝哈山迈上一步。「因为今天,你所有付出的代价只是这个蓝风筝。公平的交易,小子们,是不是啊?」

「不止公平呢。」卡莫说。

即使从我站的地方,我也能看到哈山眼里流露的恐惧,可是他摇摇头。「阿米尔少爷赢得巡回赛,我替他追这只风筝。我公平地追到它,这是他的风筝。」

「忠心的哈札拉人,像狗一样忠心。」阿塞夫说。

卡莫尔发出一阵战栗、紧张的笑声。

「但在你为他献身之前,你想过吗?他会为你献身吗?难道你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他跟客人玩总不喊上你?为什么他总是在没有人的时候才理睬你?我告诉你为什么,哈札拉人。因为对他来说,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只丑陋的宠物。一种他无聊的时候可以玩的东西,一种他发怒的时候可以踢开的东西。别欺骗自己了,你以为你有多重要啊。」

「阿米尔少爷跟我是朋友。」哈山说。他看起来有点脸红。

「朋友?」阿塞夫大笑说,「你这个可怜的白痴!总有一天你会从这小小的幻想中清醒过来,发现他是个多么好的朋友。听着,够了,把风筝给我们。」

哈山弯腰捡起一块石头。

阿塞夫一愣,他开始退后一步,「最后的机会了,哈札拉人。」

哈山的回答是高举那只抓着石头的手。

「不管你想干嘛,」阿塞夫解开外套的纽扣,将其脱下,慢条斯理地折叠好,将它放在墙边。

我张开嘴,几乎喊出来。如果我喊出来,我此后的一生可能会全然改观。但我没有,我只是看着,无法动弹。

阿塞夫挥挥手,其他两个男孩散开,形成半圆形,将哈山困在小巷里面。

「我改变主意了,」阿塞夫说,「我不会拿走你的风筝,哈札拉人。你会留着它,以便它可以一直提醒你,我是怎么对付你的。」

然后他动手了,哈山扔出石块,击中了阿塞夫的额头。阿塞夫大吼一声,扑向哈山,将他击倒在地。瓦里和卡莫尔一拥而上。

我紧咬着自己的拳头,紧闭双眼。

一段记忆:

「你知道哈山跟你喝着同一个胸脯的奶水长大吗?你知道吗,阿米尔少爷?莎吉娜,乳母的名字。她是个漂亮的哈札拉女人,有双蓝眼睛,从巴米扬来,她给你们唱古老的婚礼歌谣。人们说同一个胸脯喂大的人就是兄弟。你知道吗?」

一段记忆:

「每人一个卢比,孩子们。每人只要一个卢比,我就会替你们揭开命运的帷幕。」那个老人倚墙而坐,黯淡无光的双眼像两个深邃的火山洞口,填充着熔化的白银。算命先生弯腰拄着拐杖,从消瘦的脸颊下面伸出一只嶙峋的手,在我们面前做成杯状。「每人一个卢比就可知道命运,不贵吧?」哈山放了个铜板在他粗糙的手掌上,我也放了一个。「以最仁慈、最悲悯的阿拉之名。」那位老算命先生低声说。他先是拿起哈山的手,用一只兽角般的指甲,在他掌心转了又转,转了又转。跟着那根手指飘向哈山的脸庞,慢慢摸索着哈山脸颊的曲线、耳朵的轮廓,发出干燥的刮抆声。他的手指生满老茧,轻轻拂着哈山的眼睑。手停在那儿,冲疑不去。老人脸上掠过一抹阴影,哈山和我对望了一眼。老人抓起哈山手,把那个卢比还给他。「让我看看你怎么样,小朋友?」他说。墙那边传来公鸡的叫声。老人伸手来拉我的手,我抽回来。

一个梦境:

我在暴风雪中迷失了方向。寒风凛冽,吹着雪花,刺痛了我的双眼。我在白雪皑皑中跋涉。我高声求救,但风淹没了我的哭喊。我颓然跌倒,躺在雪地上喘息,茫然望着一片白茫茫,寒风在我耳边呼啸,我看见雪花抹去我刚踩下的脚印。我现在是个鬼魂,我想,一个没有脚印的鬼魂。我又高声呼喊,但希望随着脚印消逝。忽然间,有声回应。我把手架在眼睛上,挣扎着坐起来。透过风雪飞舞的帘幕,我看见人影摇摆,颜色晃动。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一只手伸在我面前,我望见手掌上有深深的、平行的伤痕,鲜血淋漓,染红了雪地。我抓住那只手,瞬间雪停了。我们站在一片原野上,绿草如茵,天空中和风吹着白云。我抬眼望去,但见万里晴空,满是风筝在飞舞,绿的、黄的、红的、橙的。它们在午后的阳光中闪耀着光芒。

※※※

小巷堆满了破铜烂铁,废弃的自行车轮胎、标签剥落的玻璃瓶子、卷边的杂志、发黄的报纸,所有这些,散落在一堆砖头和水泥板间。墙边有个锈蚀的铁火炉,炉洞像血盆大口般张开。但在那些垃圾之间,有两件东西让我无法移开眼光:一件是蓝风筝,倚在墙边,紧邻铁炉;另一件是哈山的棕色灯芯绒裤,丢在那堆碎砖块上面。

「我不知道,」瓦里说,「我爸爸说那是有罪的。」他的声音自始至终充满了怀疑、兴奋、害怕。哈山趴在地上。卡莫尔和瓦里一人抓住他一只手,将其从手肘扭转,压在哈山背后。阿塞夫站在他们上方,用雪靴的后跟踩着哈山的颈背。

「你爸爸不会发现。」阿塞夫说,「给这只目中无人的蠢驴一点教训,跟犯罪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瓦里咕哝着。

「随便你。」阿塞夫说,他转向卡莫尔,「你怎么说呢?」

「我……好吧……」

「他只是个哈札拉人。」阿塞夫说,但卡莫尔把眼睛望向别处。

「好吧,」阿塞夫不满地说,「你们这些懦夫,帮我把他按住就好了。你们总能做到吧?」

瓦里和卡莫尔点点头,他们看起来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阿塞夫在哈山身后跪倒,双手放在哈山的臀部,把他光光的屁股抬起。他一手伸在哈山背上,另外一只手去解开自己的皮带。他脱下牛仔裤,脱掉内裤。他在哈山身后摆好位置。哈山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呻吟。他稍稍转过头,我瞥见他的脸庞,那逆来顺受的神情。之前我也见过这种神色,这种羔羊的神色。

※※※

第二天是回历最后一个月的第十天,为期三天的开斋忠孝节(Eid e Qorban,伊斯兰教重要节日,也称宰牲节。)从这天开始。人们在这一天纪念先知亚伯拉罕为真主牺牲了他的儿子。这一年,爸爸又亲手挑选了一只献祭羊,浅灰白色的绵羊,有着弯弯的黑色耳朵。

我们全部人站在院子里,哈山,阿里,爸爸,还有我。穆拉背诵祷辞,转动他的念珠。爸爸咕哝着,「快了结吧。」他低声说。他对这无止境的祷告感到厌烦,不过是分肉的仪式罢了。爸爸对宰牲节起源的故事不以为然,就像他对所有宗教事务不以为然一样。但他尊重宰牲节的风俗,这个风俗要求人们把肉分成三份,一份给家人,一份给朋友,一份给穷人。每年爸爸都会把肉全给穷人。「有钱人已经太胖了。」他说。

穆拉完成了祷告。谢天谢地。他拿起一柄刀锋长长的菜刀。风俗要求不能让绵羊看见刀。阿里喂给绵羊一块方糖──这也是风俗,让死亡变得甜蜜些。那羊伸脚乱踢,但没太多挣扎。穆拉抓住它的下颚,刀锋在它脖子上一割。就在他精熟的刀法施加在绵羊喉咙之上的前一刻,我看见那只羊的眼睛。好几个星期,总是在梦里回荡不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年都要在院子里观看这个仪式,即使草地上的血污消退得不见痕迹,我的噩梦仍会继续。但我总是去看。我去看,是为了那只动物眼里无可奈何的神色。荒缪的是,我竟然想像牠能理解。我想像牠知道,牠自己的牺牲,是为了某个崇高的目的。那种神色……

※※※

我看不下去,转身离开那条小巷。有种温热的东西从我手腕流淌下来。我眨眨眼,看见自己依旧咬着拳头,咬得很紧,从指节间渗出血来。我意识到还有别的东西。我在流泪。就从刚才那个屋角,传来阿塞夫仓促而有节奏的吼叫声。

我仍有最后的机会可以作决定,一个决定我将成为何等人物的最后机会。我可以冲进小巷,为哈山挺身而出──就像他过去无数次为我挺身而出那样──接受一切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后果。或者我可以跑开。

结果,我跑开了。

我逃跑,因为我是懦夫。我害怕阿塞夫,也害怕他可能会用来对付我的手段。我害怕受到伤害。我转身离开小巷、离开哈山的时候,心里这样对自己说。我试图让自己这么认为。说真的,我宁愿相信自己是出於软弱,因为另外的答案,我逃跑的真正原因,是觉得阿塞夫说得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免费的。为了赢回爸爸,也许哈山只是必须付出的代价,是我必须宰割的羔羊。这是个公平的代价吗?我还来不及阻止,答案就从意识中冒出来:他只是个哈札拉人,不是吗?

我沿着来路跑回去,回到那个已无人迹的市场。我跌撞上一家小店舖,斜倚着那紧闭的推门。我站在那儿,气喘吁吁,汗水直流,希望事情能变得不一样。

约莫隔了十五分钟,我听到人声,还有脚步声。我缩着身子躲在那家小店,望着阿塞夫和那两个人走过,笑声飘过空荡荡的巷道。我强迫自己再等十分钟。然后我走回到那条和冰封的小溪平行、满是车辙足痕的小巷。我在昏暗的光芒中眯起眼睛,看见哈山慢慢朝我走来。我和他相遇在河边一棵光秃秃的桦树下。

他手里拿着那只蓝风筝,那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东西。时至今日,我无法扯谎说自己当时没有查看风筝是否有什么裂痕。他的长袍前方沾满泥土,衬衫领子下面扯开一条裂缝。他停下来,双腿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接着他站稳了,把风筝递给我。

「你到哪里去了?我在找你。」我艰难地说,彷佛在吞嚼一块石头。

哈山伸手用衣袖抆抆脸,抹去眼泪和鼻涕。我等待他开口,但我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在消逝的天光中。我很感谢夜幕降临,遮住了哈山的脸,也掩盖了我的面庞。我很高兴我不用看着他的眼睛。他知道我知道吗?如果他知道,我能从他眼里看到什么呢?埋怨?耻辱?或者,愿真主制止,我最害怕的:真诚无伪的奉献?所有这些里,那是我最不愿看到的。

他开始说些什么,但他有点哽咽。他闭上嘴巴,张开,又闭上,往后退了一步,抆抆他的脸。就在当时,我几乎就要和哈山谈论起在小巷里头发生的事情来。我原以为他会痛哭流涕,但,谢天谢地,他没有,而我假装没有听到他喉咙的哽咽。就像我假装没有看到他裤子后面深色的污渍一样。也假装没有看到从他双腿之间滴下的血滴,它们滴下来,将雪地染成黑色。

「老爷大人会担心的。」他就说了这么一句。他转过头,一跛一跛地走远。

※※※

事情就如我想像的那样。我打开门,走进那烟雾缭绕的书房。爸爸和拉辛汗在喝茶,听着收音机吱吱嘎嘎播报的新闻。他们转过头,接着爸爸嘴角亮起一丝笑容,他张开双手,我把脸埋在他温暖的胸膛上,哭起来。爸爸紧紧抱着我,不断抚摸着我的后背。在他怀里,我忘了自己的所作所为。那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