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我想自己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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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车到金门公园,沿着公园北端的斯普瑞柯湖散步。这是一个美丽的星期天下午:阳光在湖面上闪闪发光,十多艘模型船被旧金山爽朗的微风吹动着航行。我坐在一张公园长椅上,看着一个男人丢足球给他儿子,告诉他不可以侧身丢球,要把球高举过肩丢。我抬头,看见一对风筝,红色的,拖着长长的蓝尾巴。风筝越飞越高,飞过公园西端的树梢,飞过风车。
我想着拉辛汗挂掉电话之前所说的话,像是顺便提起,彷佛是后来才想到般。我闭上眼睛,彷佛看见他在嘈杂的长途电话线的另一端,看见他双唇微微分开,头偏一边。再一次,他深不见底的黑眼睛里藏着我们之间从未言明的秘密。只是此刻我明了他早知道了。我这些年来的怀疑是对的。他知道阿塞夫的事,知道风筝、钱,以及那个有闪电指针的表。
「回来吧。事情总会好转的。」拉辛汗挂电话前说。说得彷佛是顺便一提,彷佛是后来才想到般。
事情总会好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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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的时候,莎拉雅正和她母亲讲电话。「不会太久的,妈妈。一个星期,或两星期……对,您和爸爸可以来陪我……」
两年前,将军摔断右臂。他犯偏头疼,从房间出来,眼睛一阵模糊晕眩,被地毯松脱的边缘绊倒。嘉蜜拉卡哈拉听到他的尖叫声从厨房跑出来。「听起来就像扫帚断成两半一样。」她总喜欢这么说,虽然医生说她不可能听到那样的声音。将军的臀伤──以及接踵而来的并发症:肺炎、败血症、在看护中心的长期疗养,让嘉蜜拉卡哈拉不再对自己的健康自怜自艾。转而开始细数将军的病痛。她只要抓住听众,就说医生告诉他们,将军的肾脏功能衰退了。「可是他们又没看过阿富汗人的肾脏,不是吗?」她骄傲地说。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将军住院的那段期间,嘉蜜拉卡哈拉会等他睡着之后唱歌给他听,唱的是那些我在喀布尔听过的歌曲,那些从爸爸那台旧收音机里沙沙传来的歌曲。
将军的病弱──以及时间──也缓和了他和莎拉雅之间的关系。他们一起散步,星期六一起去吃午餐,偶尔,将军还到她的课堂上去。他坐在教室后排,穿着他那套旧得发亮的灰色西装,手杖摆在膝上,面带微笑。偶尔甚至还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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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莎拉雅和我躺在床上,她的背靠着我的胸膛,我的脸埋在她的头发里。我还记得我们以前常常额头碰额头躺着,分享余韵犹浓的亲吻和耳语,直到眼睛缓缓闭上,我们喃喃说着窍细弯曲的脚趾,第一次露出的微笑,第一次开口交谈,第一次踏出脚步。我们偶尔也还是会这样做,但低声谈的是学校,我的新书,或因某人在宴会上穿的奇装异服而呵呵笑。我们的性生活依旧美好,有时甚至太棒了,但有些夜晚,我做完爱之后只有解脱的感觉,自由远扬、遗忘──至少在那一瞬间──遗忘我们刚刚做的是传宗接代的事。莎拉雅从没这么说,但我知道她偶尔也有相同的感觉。在那些夜里,我们各自蜷缩在床的一角,等待我们自己的救主伸出援手。她的救主是睡眠。而我的,一如往常,是一本书。
拉辛汗打电话来的那天夜里,我躺在黑暗里,看着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墙边镶上一条条银线。不知什么时候,或许是在天将破晓时,我睡着了。我梦见哈山在雪地里奔跑,绿色罩袍的衣角飘在背后,黑色胶靴啪啪踩过积雪。他回过头喊道:「为你,千千万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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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之后,我坐上一架巴基斯坦国际班机的靠窗座位,看着两个穿航空公司制服的工人解开轮架。飞机滑出航站,很快的,我们就飞上青天,破云而出。我把头靠在窗边。徒然等待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