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2)

第十五章

飞机降落帕夏瓦三小时之后,我坐在一辆烟雾迷漫的计程车后座,破破烂烂的椅子上。烟不离手的司机是个满身是汗的小个子,他说他叫戈蓝,开车横冲直撞满不在乎,每每只差毫厘就撞上其他车子,而他嘴里吐出的话则是滔滔不绝一刻不停:

「……可怕啊,你们国家发生的事。阿富汗人和巴基斯坦人就像兄弟一样,我告诉你。穆斯林就该帮穆斯林……」

我充耳不闻,只礼貌地不住点头。一九八一年爸爸和我在帕夏瓦住了几个月,我的印象还非常清晰。我们往西开上贾姆陆德路,穿越驻军区和高墙围耸的豪华房舍。抆身而过的城市喧嚣,让我想起更喧嚣、更拥挤的喀布尔市景,特别是鸡市,我和哈山常去买浸了酸辣酱的马铃薯和樱桃水。街道到处塞车,脚踏车、推挤的行人、迸出蓝烟的人力车把迷宫似的狭窄巷弄挤得水泄不通。一排排狭小拥挤的摊位上,小贩铺条薄毯叫卖兽皮灯罩、地毯、刺绣披肩和铜器。城市里万声喧闹,摊贩的叫卖声在我耳边盘旋,夹杂着刺耳的印度音乐,人力车夫的谈笑和载货马车的叮当铃声。百味杂陈,有怡人的香味,也有不太好的气味,穿过车窗袭向我,炸蔬菜饼的辛辣香味和爸爸很爱的炖肉汤,掺杂了柴油刺鼻的气味,以及腐败物、垃圾、排泄物的臭味。

经过帕夏瓦大学的红砖围墙之后,转进我这位聒噪的司机称之为「阿富汗城」的区域。我看见糖果店、地毯小贩和烤肉摊,双手沾满干泥巴的孩子兜售香烟,还有小小的宾馆──窗户上画着阿富汗地图──混杂其中的是在小巷里的救济站。「你们许多兄弟都住在这里,啊,他们做生意,可是大半都很穷。」他咋一下舌,叹口气。「反正,我们就快到了。」

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拉辛汗,是在一九八一年。爸爸和我准备逃离喀布尔的那天晚上,他来道别。我记得爸爸和他在门厅拥抱,轻声啜泣。爸爸和我抵达美国之后,他和拉辛汗还保持联络。他们一年会打四五次电话,爸爸偶尔还会把听筒递给我。我最后一次和拉辛汗讲电话,是爸爸去世不久之后。消息传到喀布尔,所以他打电话来。我们只说了几分钟,就断线了。

司机在一幢窄窄的房子前停车,就在两条曲折街道交叉的热闹街口。我付了车钱,拎起行李箱,走向雕刻繁复的大门。这幢建筑有木造的阳台和开敞的窗板──很多人家都从窗板晾衣服晒太阳。我走上吱吱嘎嘎的楼梯到二楼,穿过幽暗的走廊,到右边的最后一扇门。我查对手里信纸上的地址。敲敲门。

然后,门开了,一个空有皮肤与骨架的东西伪装成拉辛汗来开门。

※※※

圣荷西州立大学的创作老师提到「陈腔滥调」时常说「得像提防瘟疫一样躲着它们。」他觉得自己讲的这个笑话很好笑。同学也跟着大笑,可是我总认为「陈腔滥调」其实是蒙受不白之冤。因为,它们往往正确无误。但是这些辞汇的合宜贴切被「陈腔滥调」的俗谚本质所掩盖。例如,「房里的大象」(注:意指大家都看见,却不愿提及的事物。)这句话,用来形容我与拉辛汗重逢那一刻的情景,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我们坐在墙边一块小小的垫蓆上,从对面的窗户可以俯瞰下面嘈杂的街道。阳光斜斜照射进来,在地板的阿富汗地毯上留下一个三角楔形的光影。两张折叠椅靠在墙边,一个小小的铜茶壶放在对面的角落里。我从壶里倒出了两杯茶。

「您怎么找到我的?」我问。

「在美国找人又不难。我买了一张美国地图,打电话问北加州城市的资料。」他说:「看到你已经成年,实在很不可思议。」

我微笑,放了三颗方糖到我的茶里。他喜欢不加糖的苦味,我记得。「爸爸没机会告诉您,我十五年前就结婚了。」事实是,当时爸爸脑里的肿瘤让他记不得,无法专心。

「你结婚了?跟谁?」

「她叫莎拉雅•塔希利。」我想起她回到家,替我担心。我很庆幸她不是自己一个人。

「塔希利……她是谁的女儿?」

我告诉他。他眼睛一亮。「噢,对,我想起来了。塔希利将军是不是娶了夏利夫将的妹妹?她的名字是……」

「嘉蜜拉将。」

「对啦!」他说,露出微笑。「我在喀布尔的时候就认识夏利夫,很久罗,在他搬到美国之前。」

「他在移民局工作了很多年,负责很多阿富汗的案子。」

「唉。」他叹气说:「你和莎拉雅将有小孩吗?」

「没有。」

「喔。」他啜了一口茶,没再多问;拉辛汗是我所见过直觉最敏锐的人。

我告诉他许多爸爸的事,他的工作、跳蚤市场,以及他最后如何安详离去。我谈起我的学校和我的书──我已经出版了四本小说。他露出微笑,说他从来就不怀疑。我告诉他,我在他送我的那本皮面笔记本里写短篇故事,但他不记得那本笔记本。

话题无可避免地转到塔利班﹡。

(﹡Taliban,为当时控制阿富汗的伊斯兰极端主义政权。原意为「研习伊斯兰教法的学生」,亦译为「神学士」。)

「真的像我听说的那么糟吗?」我说。

「不,更糟。糟得多。」他说:「他们不把人当人看。」他给我看他右眼上方浓密眉毛里的一道弯弯曲曲的疤痕。「一九九九八年我去看在加齐体育场举行的足球赛。喀布尔对抗马扎尔•伊•沙利夫,我记得,选手不准穿短裤。我猜是因为不当暴露。」他疲惫地笑一笑。「反正,喀布尔射门得分,坐我旁边的人大声欢呼。突然一个留胡子、在走道巡逻的年轻人──他看起来顶多十八岁,走到我前面,用他的步枪的枪托敲打我额头,『再叫,我就割断你的舌头,你这只老驴子!』他说。」拉辛汗用他结瘤隆起的手指揉着伤疤。「我老得可以当他祖父了,却只能坐在那里,血流满面,还得向那个狗儿子道歉。」

我替他再添一些茶。拉辛汗又谈起更多事情。大部份我已经知道,有些则是第一次听到。他告诉我,他和爸爸做好安排,他从一九八一年就搬进爸爸的房子里──这我早就知道了。爸爸带我逃离喀布尔之前不久,他把房子「卖」给拉辛汗。爸爸当时以为阿富汗的问题只会暂时打断我们的生活──在瓦吉•阿卡巴汗家里举行宴会,到帕格曼踏青野餐的日子一定会再回来。所以他把房子交给拉辛汗看管,直到那一天来临。

拉辛汗告诉我,一九九二到一九九六年北方联盟﹡控制喀布尔的那段期间,喀布尔的各个区域由不同派系掌控。「如果你想从新城区到卡帖•帕湾去买地毯,你得冒着被狙击手枪杀或被火箭炮炸得粉碎的风险──而且你还得通过所有的检查哨。你从一区到另一区,还需要通行证。所以大家都留在家里,祈祷下一颗火箭弹不会击中自己家。」他告诉我,大家如何在家里挖墙凿洞,来避开危险的街道,从洞里钻过街区到另一个洞。在其他地区,还有人利用地下隧道四处走动。

(﹡一九八九年苏联撤军后,阿富汗陷入军阀割据的混乱局面,在国际社会的斡旋下,由多个种族派系共组联合政府,但仍冲突不断,一九九六年遭塔利班政权推翻。但反塔利班势力仍集结联盟,进行游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