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为什么不离开?」我说。
「喀布尔是我的家。一直都是。」他冷冷一笑。「记得从你家到吉煦拉,就是依斯提克拉中学旁边那座军营的路吗?」
「记得。」那是到学校的捷径。我记起那天哈山和我穿过军营,士兵嘲笑哈山母亲的事。后来哈山在电影院哭了,我伸手揽住他。
「塔利班掌权,把联军踢出喀布尔时,我真的在街上跳起舞来了。」拉辛汗说:「相信我,我绝不是唯一一个。大家在查曼、德马赞庆祝,在街上欢迎塔利班,爬上他们的坦克,抢着和他们合照。大家已经厌倦持续不断的战斗,厌倦火箭弹,厌倦枪炮、爆炸,厌倦古勒卜丁党羽﹡一看到移动的目标就开枪。联军对喀布尔的摧残比俄国佬还严重。他们也毁了你父亲的孤儿院,你知道吗?」
(﹡古勒卜丁伊斯兰党,即所谓的圣战士团体,在阿富汗境内从事武装夺权与恐怖行动。)
「为什么?」我说:「为什么他们要毁了孤儿院?」我还记得孤儿院落成启用那天,我坐在爸爸后方的情景。风吹掉了他的羔羊皮帽,每个人都笑起来。爸爸致完辞,大家都站起来鼓掌。现在却只成了一堆瓦砾。爸爸花掉的那些钱,他挥汗赶画蓝图的那些夜晚,他一次次走访工地确保每一砖、每一瓦、每一梁、每一区都没差错的那些心力……
「被波及的。」拉辛汗说:「你不会想知道的,阿米尔将,走过孤儿院的废墟是什么情景。有小孩的屍块……」
「所以塔利班来的时候……」
「他们是英雄。」拉辛汗说。
「终於和平了。」
「没错,希望是奇妙的东西。终於和平了。但是代价是什么?」拉辛汗一阵猛烈的咳嗽,骨瘦如柴的身体前后摇晃。他吐了一口痰在手帕上,马上就染红了。我想起大象和我们挥汗如雨在小房间里,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您还好吗?」我问:「我是说真的,您还好吗?」
「快死了,老实说。」他咳得沙哑的声音说。又一阵咳嗽。手帕上更多血迹。他抆抆嘴,用袖子抹着额头的汗水,从瘦削的太阳穴到另一边太阳穴,同时很快地看我一眼。他点点头,我知道他已从我脸上读到下一个问题。「不久了。」他喘着气说。
「多久?」
他耸耸肩。又咳嗽。「我想我看不到今年夏天结束了。」他说。
「让我带您一起回去。我会替您请好的医生。他们总会有新的治疗方法。有新的药和实验性的疗法,我们可以让您申请……」我在信口开河,我心知肚明。但这总比掉眼泪好,我终究可能还是会哭的。
他发出嘶哑的笑声,下排门牙已不见了。这是我听过最疲累的笑声。「美国因乐观而伟大,看得出来你也受了影响。很好。我们是忧郁的民族,我们阿富汗人,不是吗?我们老是太常沉缅在悲伤和自怜之中。我们逆来顺受,忍受损伤、苦痛,当成是生命的事实,甚至视为是必然的。我们说,『日子总要过下去。』但我一直不向命运屈服,我一直很务实。我在这里看过几个不错的医生,他们的答案都一样。我信任他们,也相信他们。这种事是真主的旨意。」
「这只是你做或不做的问题。」我说。
拉辛汗笑起来。「你的口气和你父亲一模一样。我很想念他。但这是真主的旨意,阿米尔将。真的。」他停顿一下。「我要你来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死前想要见你,没错,但还有别的事。」
「任何事都请说。」
「你知道,你们离开之后我一直住在你父亲的房子里?」
「知道。」
「我不想自己一个人住。哈山和我住在一起。」
「哈山?」我说。我最后一次说出他的名字是什么时候?尘封多刺的罪恶倒鈎再次刺痛我,彷佛说出他的名字就破解魔咒,释出鈎刺再度折磨我。突然之间,拉辛汗的房间显得太狭窄,太热,也充满太浓的街坊气味。
「我想过要写信告诉你,但我不确定你想知道。我错了吗?」
说「不」是实话。说「是」才是谎言。我选择模棱两可。「我不知道。」
他又吐了一口血到手帕上。他低下头吐痰时,我看见他头皮上有黄褐色结痂的创伤。「我要你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想问你一件事。我想请你替我做件事。但在我问你之前,我想告诉你哈山的事。你了解吗?」
「了解。」我喃喃说。
「我想告诉你他的事。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你想听吗?」
我点点头。
拉辛汗啜了一口茶。把头靠在墙上,开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