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法里缓缓地把越野车开上瓦吉•阿卡巴汗区那幢大宅邸的车道。他把车停在围墙边的柳树荫下。这幢房子座落於第十五街,即宾客街。法里熄火,我们等了几分钟,聆听引擎滴答滴答的冷却声,谁也没说话。法里在座位上动来动去,玩弄着还插在引擎锁孔的钥匙。我可以感觉出来,他有话要对我说。
「我想,我会在车里等你。」他终於开口,带着些许抱歉的语气。他没看着我。「现在这是你的事。我──」
我拍拍他的手臂。「你做得够多了,比我付钱请你做得还多。我不期望你和我一起进去。」但我不希望独自进去。除了我从爸爸身上学到的之外,我还希望现在他站在我身边。爸爸一定会阔步冲进大门,要求见负责的人,谁敢挡他的路就有颜色可瞧。但爸爸早就过世了,葬在海沃一座小墓园的阿富汗区。上个月,莎拉雅和我还在他墓前放了一束雏菊与小苍兰。我必须靠自己。
我下车,走向这幢房子高耸的木质大门。我按了门铃,但没听到铃声──还在停电──所以我用力敲门。一会儿,我听见门里有简短的应声,两个背着步枪的人来应门。
我瞥一眼坐在车里的法里,大声地说:「我会回来。」但心里却全然不确定。
持枪男子把我从头到脚搜了一遍,拍拍我的腿,探探我的胯部。其中一个人用普什图语说了什么,两人低声轻笑起来。我们走进大门。这两个持枪男子带我穿过精心修剪的草坪,经过一排沿墙栽植的天竺葵和茂密灌木。院子尽头有一座古老的水井。我还记得侯玛勇卡卡在贾拉拉巴德的房子也有一个像这样的水井──那对双胞胎,法吉拉和卡莉玛,常和我往水井里丢石头,听着「砰」的声音。
我们走上几个台阶,进入一幢宽阔却没什么装潢的房子。我们穿过门厅──一面墙上挂着一面大型的阿富汗国旗──两人带我到楼上的一个房间,房里有两张薄荷绿沙发,远远角落有一台大萤幕电视,一条绣有略呈长方形麦加地图的祈祷地毯钉在墙上。两人里较年长的那个用枪指指沙发。我坐下。他们离开房间。
我翘起腿,又放下。把汗淋淋的手摆在膝盖上。这会让我看起来很紧张吗?我合起手掌,却觉得这样更糟,於是就用手抱着胸。血液在我的太阳穴里砰砰作响。我觉得全然孤独。脑海里思绪纷飞,但我完全不想去思索,因为清醒的那个我知道,是我疯了,才会让自己陷进这一切。我离妻子千万哩,坐在这间感觉像地牢的房间里,等候着我才刚目睹谋害两个人的凶手。这真是疯狂。更糟的是,这很不负责任。事实上很有可能,我会让莎拉雅变成寡妇,三十六岁的寡妇。「这不是你,阿米尔,」其中一个我说。「你没胆。你天生如此。这倒也不是坏事,因为你的可取之处就是你从来没骗自己。在这方面没有。三思而后行的懦弱并没有错。但如果懦弱得不记得自己是谁……真主保佑他。」
沙发旁有张咖啡桌。底座是X形,金属桌脚交叉拴着一圈胡桃大小的铜球。我以前看过这样的桌子。在哪里?我突然想起来:帕夏瓦那间拥挤的茶屋,我那天晚上闲逛去的那间。桌上有一碗红葡萄。我拿了一个,丢进嘴里。我得找件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任何事都好,让我脑海里的声音消失。葡萄很甜。我又丢了一颗到嘴里,浑然不知道这将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吃的最后一口固体食物。
门打开,那两个持枪男子又进来了。走在他们中间的是那个穿白衣的高大神学士,仍然戴着约翰•蓝侬的墨镜,宛如某个肩膀宽阔的新世纪神秘上师。
他在我对面坐下,两手摆在扶手上。良久,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坐在那里,望着我,一手拍着椅套,一手捻着土耳其蓝的念珠。他在白色衬衫外罩着黑色的背心,戴着金表,我看到他的左袖上有一块干掉的血迹。他没换掉稍早行刑时穿的衣服,这竟病态地吸引了我的注意。
每隔一段时间,他会扬起没戴念珠的那只手,粗短的手指在空中轻敲。那是轻拍的慢动作,上下,左右,宛如抚摩着隐形的宠物。他的一只袖管往下滑,我看见前臂上的印记──我在旧金山阴暗小街的流浪汉身上看过相同的记号。
他的皮肤比其他两个人苍白,几乎带着病黄,就在他的黑色头巾下缘,有几颗小小汗珠在前额上闪闪发亮。他的胡子和其他人一样长及前胸,颜色也比其他人浅。
「你好。」他说。
「你好。」
「你现在可以弄掉那个了。」他说。
「对不起?」
他对一个荷枪男子招手示意。突然,我的脸颊刺痛,那个卫兵用手上下拉扯着我的胡子,咯咯笑。那个神学士咧开嘴笑。「我这一阵子以来见过最好的假胡子。但我想这样比较好,你不觉得吗?」他扭转着手指,弹响,拳头张开阖起。「好啦,阿拉保佑,你喜欢今天的表演吗?」
「那是表演吗?」我说,摸着脸颊,希望我的声音没曝露出我内在的恐惧。
「公开审判是最精彩的表演,我的兄弟。戏剧性、悬疑性。而且最重要的是,集体教育。」他弹响手指。较年轻的那个卫兵帮他点香烟。神学士笑起来。喃喃自语。他的手抖动着,香烟几乎掉下来。「但你若想看真正的表演,就应该和我一起到马札尔﹡。一九九八年八月,那才算是真正的表演。」
(﹡Mazar i sharif,阿富汗北方城市,塔利班曾与北方联盟在此激战。)
「你的意思是?」
「我们把他们留给狗。」
我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他站起来,绕过沙发踱步,一圈,两圈。又坐下来。他说得很快:「我们挨家挨户叫出男人和男孩。射杀他们,就当着他们的面。让他们看。让他们记得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属於哪里。」他几乎在喘着气。「偶尔,我们会撞开门,闯进他们家里。我……我拿着机关枪扫射……对着整个房子,不停开火,直到烟雾迷漫什么都看不见。」他倾身靠近我,像要分享什么大秘密。「只有这样做过,你才会懂『解放』这个词的意义。站在一屋子的标靶里面,让子弹到处扫射,免除罪恶与悔恨,知道你自己有美德、善良、高贵,知道你自己履行的是真主的志业。这让人惊心动魄。」他亲吻念珠,偏着头。「你还记得吗,贾维?」
「记得,老爷大人。」较年轻的那个卫兵回答说:「我怎么忘得了?」
我在报上读过马札尔.伊.沙利夫所发生的屠杀哈札拉的报导。就发生在塔利班夺取马札尔之后不久。马札尔是最后落入塔利班手中的城市之一。我还记得莎拉雅吃早餐的时候拿给我看那篇报导,她面无血色。
「挨家挨户。我们只停下来吃饭礼拜。」神学士说。他温柔地说着,彷佛谈论的是他参加的一场盛大派对。「我们把屍体留在街上,如果他们的家人想偷偷出来把屍体拖回家里,我们就把他们也给杀了。然后把他们的屍体留在街上好几天,留给狗吃。狗肉狗狗吃。」他吸着香烟。颤抖的手揉着眼睛。「你从美国回来?」
「对。」
「那婊子近来如何?」
我突然尿急。我祈祷尿意会消失。「我在找一个男孩。」
「谁不是呢?」他说。扛着步枪的男子大笑。他们的牙齿被鼻烟垢染得绿绿的。
「我知道他在这里,和你一起。」我说:「他叫索拉博。」
「我问你,你和那婊子搅和在一起干嘛?为什么你没留在这里,和你的穆斯林弟兄一起为国服务?」
「我离开很久了。」这是我唯一想到的话。我的头好烫。我并拢膝盖,忍住尿意。
那个神学士转头对门边的两人说:「这算是答案吗?」他问。
「不算,老爷大人。」他们齐声微笑说。
他的目光转到我身上。耸耸肩。「他们说,不算答案。」他吸一口烟。「我们这里有些人相信,在国家最需要你的时候抛弃它,和叛国贼没两样。我可以用这个理由逮捕你,甚至让你被枪毙。这让你害怕吗?」
「我只是来找那个男孩。」
「你觉得害怕吗?」
「是的。」
「应该的。」他说。他背靠在沙发上。捻一下香烟。
我想起莎拉雅。这让我平静。我想到她那个镰状的胎记,颈部优雅的曲线,明亮的双眸。我想起我们的新婚之夜,在绿色面纱下凝视彼此在镜中的影像,我在她耳边说我爱她时,她的脸颊泛起红晕。我记得我们两人随着古老的阿富汗歌谣起舞,转啊转啊,大家欣赏、鼓掌,那个鲜花、洋装、晚礼服与微笑的脸庞交融模糊的世界。
那个神学士不知说了什么。
「对不起?」
「我说,你想见他吗?你想见我的男孩吗?」他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撇嘴冷笑。
「是的。」
卫兵离开房间。我听见有扇门咿呀打开,听见卫兵用普什图语说了些什么,语气强硬。接着,脚步声,每一步都伴随着叮当的铃声。让我回想起哈山和我常在新城区追着的那个耍猴戏的人。我们常花一卢比的零用钱,请他让猴子跳舞给我们看。猴子脖子上系着铃铛发出相同的叮当声。
接着,门打开,卫兵走进来。他肩上扛着手提音响。在他背后,跟着一个穿着宽松、天蓝色棉袍的男孩。
相似得令人惊异。令人迷惑。拉辛汗的拍立得照片并未忠实传达。
这孩子有张他父亲的满月圆脸,他格外突出的下巴,他外扭的贝壳形耳朵,以及相同的窍细骨架。这是我童年见到的那张中国娃娃脸,是冬日里凝视扇形展开的扑克牌上的那张脸,是夏夜里我们睡在父亲房子屋顶上蚊帐后面的那张脸。他的头发剃掉了,他的眼睛被睫毛膏弄得黑黑的,而他的脸颊闪着不自然的红晕。他在房间中央停下脚步,绑在他足裸上的铃铛也不再叮当响。
他的目光注视着我,流连不去,然后转开,看着自己没穿鞋的脚。
一个卫兵压下按钮,普什图音乐流泄一室。手鼓、手风琴、弦琴的低吟。我猜,音乐只要是听在塔利班的耳朵里就不算罪行。他们三个人开始拍手。
(﹡塔利班的「扬善抑恶部」颁令禁绝音乐。)
「哇哈!哇哈!太美妙了!」他们欢呼。
索拉博扬起手臂,缓缓转圈。他踮起脚尖,优雅地旋转,弯腰触膝,直起身子,再度旋转。他扭动窍细的手腕,弹响手指,头左右晃动像个钟摆。他的脚踏着地板,铃铛跟着手鼓的节拍和谐地响起。他一直闭着眼睛。
「美妙啊。」他们欢呼。「太棒了!」两个卫兵又笑又吹口哨。穿白衣的神学士跟着音乐摇头晃脑,色眯眯地半张着嘴。索拉博转圈舞蹈,眼睛闭着,直跳到音乐停止。他随着音乐的最后一个音符重重顿脚,铃铛响起最后一阵叮当声。维持舞姿不动。
「好啊,好啊。我的孩子。」那个神学士说,叫索拉博过来。索拉博走近他,低着头,站在他的大腿间。那个神学士双手搂住索拉博。「他多有天份啊,我的哈札拉男孩!」他说。他的手滑下男孩背部,又爬上,停在腋窝。一个卫兵碰碰另一个人的手肘,窃笑着。神学士叫他们出去。
「是的,老爷大人。」他们退下说。
神学士让男孩转过身面对我。他的手臂紧紧环绕着索拉博的肚子,下巴抵在索拉博肩上。索拉博低头看脚,但还是不住偷偷用羞涩的眼光瞄我。神学士的手在索拉博腹部上下抚摸。上,下,缓缓地,轻轻地。
「我一直很想知道,」那个神学士说,充满血丝的眼睛从索拉博肩头盯着我看。「那个老巴巴鲁后来怎么了?」
这个问题像个铁鎚敲在我眉心。我感觉到自己的脸上血色褪尽。双脚发冷。麻木。
他大笑。「你是怎么想的?他戴上假胡子我就不认得你啦?我敢说,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人的面孔。从来不会。」他的嘴唇拂过索拉博的耳朵,但却监看着我。「我听说你父亲死了。啧,啧。我一直想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的。看来我只能将就他这个没用的儿子罗。」他取下墨镜,那双布满血丝的蓝眼睛盯住我。
我想呼吸,但没有办法。我想眨眨眼,但没有办法。这一刻实在太不真实了──不,不是不真实,是荒谬──让我惊讶地无法呼吸,周围的世界全静止不动。我的脸如火燃烧。那句关於阴魂不散的老谚语是怎么说的:「我的过往亦复如此,永远阴魂不散。」他的名字从深处升起,但我不愿说出,深怕一出口,就会召唤出他。但他已经在这里了,活生生的,坐在离我不到十尺处,在这许多年后。──他的名字从我唇间溜出:「阿塞夫。」
「阿米尔将。」
「你在这里干嘛?」我说,知道我自己问的这句话有多愚蠢,却又想不出其他话可说。
「我?」阿塞夫扬起眉毛。「我在这里适得其所。问题是,你在这里干嘛?」
「我告诉你了。」我说。我的声音颤抖。我真希望我的声音如常,希望我的肌肉不会缩紧在骨头上。
「这个男孩?」
「对。」
「为什么?」
「我可以付你钱。」我说:「我可以汇钱来。」
「钱?」阿塞夫说。他强忍住笑。「你听说过洛肯罕吗?西澳大利亚,天堂乐土。你应该去看看的,几哩长的海滩。碧绿的海水,湛蓝的天空。我父母亲住在那里,一幢面海的别墅。别墅后面有高尔夫球场和一个小湖。父亲每天打高尔夫球。母亲,她比较喜欢网球──父亲说她的反手拍很难招架。他们开了一家阿富汗餐厅和两家珠宝店。全都生意兴隆。」他拿起一颗红葡萄,宠溺地,放进索拉博嘴里。「所以,如果我需要钱,我会要他们汇给我。」他亲吻索拉博的脖子。那孩子略微退缩,又闭上眼睛。「况且,我又不是为了钱才和俄国佬打仗。也不是为了钱才加入塔利班。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加入他们吗?」
我的嘴唇干涸。我舔舔唇,发现舌头也干了。
「你口渴吗?」阿塞夫说,嘻嘻地笑。
「不会。」
「我想你口渴了。」
「我很好。」我说。事实上,这个房间突然变得太热──汗水从我的毛细孔涌出,刺痛我的皮肤。这是真的吗?我真的坐在阿塞夫对面?
「随便你吧。」他说:「反正,我讲到哪儿啦?喔,对,我怎么加入塔利班的。嗯你或许记得,我以前不是很虔诚信教的那种人。但有一天我看到真主显灵。在牢里的时候。你想听吗?」
我什么也没说。
「很好,我告诉你。」他说:「我在牢里蹲了一段时间,在坡雷查克希,就在一九八○年巴拉克•卡马尔﹡掌权之后不久。我有一天晚上被抓,一群共产党士兵冲进我们家,用枪抵着我父亲和我,要我们跟着他们出去。那些王八蛋连理由也不说,也不回答我母亲的问题。那也不是秘密,每人都知道共产党是无产阶级。他们出身没没无闻的贫穷家庭。这些在俄国佬来之前连舔我鞋子都不配的走狗,竟然枪口抵着我下命令。他们领口别着共产党旗帜,强调要打破资产阶级,表现得像他们真的拥有阶级一样。到处都发生一样的情形:抓走有钱人,丢进监狱,做同志的表率。」
(﹡Babrak Karmal,为阿富汗人民民主党创始人,一九七八年共党革命后担任副总理,一九七九年苏联入侵后被扶植为总统,一九八六年遭撤换,后死於莫斯科。)
「反正,我们六个一间,挤在小得像冰箱的牢房里。每天晚上,那个指挥官,半哈札拉、半乌兹别克的鬼东西,闻起来就像死得发臭的驴子。他会从牢里拉一个犯人出来,痛打一顿,直到他那张肥脸汗如雨下。然后他会点一根烟,把关节弄得咯咯响,离开。第二天晚上,他会再挑一个。有天晚上,他挑到我。我那时情况已经很糟了。我尿血尿了三天,肾结石。如果你没得过,相信我,那真是无法想像的痛。我母亲也得过,我记得她有一次告诉我,她宁可生小孩也不要得肾结石。反正,我还能怎么办?他们把我拖出去,他开始踹我。他的及膝皮靴鞋尖钉有铁片,他每天晚上穿来玩他的踹人游戏,这回他用在我身上。我叫了又叫,他还是一直踹,突然,他踢到我的左肾,石子排了出来。就这样。哇,解脱了!」阿塞夫大笑:「我大叫『阿拉保佑!』,他更用力踹,我却开始笑。他气疯了,他踢得越用力,打得越用力,我就笑得越大声。他们把我拖回牢房的时候我还在笑。我一直笑一直笑,因为我突然得知真主的旨意:祂站在我这边。祂要我活下来是有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