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2)

第二十一章

我们过河向北驶过拥挤的普什图广场。以前爸爸常带我到这里的开伯尔餐厅吃烤肉。那栋建筑还在,但门全上了扣锁,窗户碎裂,招牌上的K和R的字母都不见了。

我在餐厅附近看见一具屍体,显示那里举行过绞刑。一个年轻人被吊在系在横梁的绳子上,脸肿胀青紫,他此生最后一日穿的衣服破破烂烂,血迹斑斑。几乎没有人注意他。

我们静默地驶过广场,开往瓦吉•阿卡巴汗区。举目四望,尘雾弥漫,笼罩着整个城市与它的砖石建筑。在普什图广场往北几条街的地方,法里指着两个在繁忙街口热烈交谈的男人。其中一个瘸了一条腿,而另一条腿膝盖以下全没有了。他臂弯里抱着一条假腿。「你知道他们在干嘛吗?在为那条腿讨价还价。」

「他要卖掉他的假腿?」

法里点点头。「在黑市可以卖到比较好的价钱。够养活孩子几个星期罗。」

※※※

让我诧异的是,瓦吉•阿卡巴汗区的房子大多还保有完好的屋顶和墙壁。事实上,外观都很良好。树丛依旧从墙边探出头来,街道也不像卡帖.斯希区那样瓦砾遍地。褪色的街道标示,虽然有些布满弹孔,扭曲变形,但仍然指引方向。

「这里还不算糟。」我说。

「不意外。现在重要人士大多住在这里。」

「塔利班?」

「他们也算。」法里说。

「还有什么人?」

我们驶过一条宽阔的街道,两旁是非常干净的人行道与围墙环绕的房舍。「塔利班背后的人。政府真正的首脑,你也可以叫他们是:阿拉伯人、车臣人、巴基斯坦人。」法里说。他指指西北方。「第十五街,那条街现在叫宾客街。他们现在是这么叫的。某天,这些贵客说不定会在地毯上到处撒尿。」

「我想也是。」我说:「那边!」我指着地标,那是我小时候常用来指引方向的。「如果你迷路了,」爸爸常说,「记得我们这条街的尽头有一栋粉红色的房子。」这栋有斜面尖耸屋顶的粉红色房子,是当时这附近唯一一栋这种颜色的房子。现在仍然是。

法里开进这条街道,爸爸的房子立刻出现在眼前。

※※※

我们在后院的蔷薇花丛后面找到这只小乌龟。我们不知道牠是怎么来的,但我们兴奋得顾不了别的。我们把牠的壳涂成鲜红色,是哈山的主意,真是好主意:这么一来,我们就不会在树丛里找不到牠。我们假装是两个大胆的探险家,在丛林里找到一只巨大的史前怪兽,把牠带回来展示给世人看。我们把牠放在阿里去年冬天做好当哈山生日礼物的木头货车上,假装是一个巨大的铁笼。看哪,这只喷火怪兽!我们走过草地,拖着木头货车,绕过苹菓与樱桃树,那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成千上万的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目睹底下的奇景。我们经过无花果树丛旁爸爸搭建的那座半月形的桥,那是连结城市的大吊桥,而桥下的池塘,就是波涛汹涌的海洋。烟火在宏伟的桥塔上施放,两旁的士兵向我们敬礼,巨大的铁笼矗立腾空。小乌龟在笼里爬动,我们拉着车在锻铁大门外的红砖车道上巡行,回来接受全球领袖的起立鼓掌致敬。我们是哈山与阿米尔,着名的冒险家,伟大的探险家,就要因我们的丰功伟业而获颁荣誉奖章……

※※※

我小心翼翼地走上车道,被太阳晒得褪色的砖块缝隙里,冒出一丛丛野草。我站在爸爸宅邸的大门外,感觉像个陌生人。我把手放在锈蚀的铁栅上,想起小时候我曾经无数次跑过这道大门,为了现在想起来无关紧要,但在当时却是天大地大的事。我朝里面看。

车道从大门延展到院子,那年夏天,我和哈山就是在这里学骑脚踏车,相继摔倒在地。这里看起来不像我记忆中那么宽阔。柏油地上有闪电似的裂纹,裂缝里长出更多野草。大部份的白杨树都被砍掉了──我和哈山常爬到树上用镜子反射到邻居家。仅剩的一棵也几乎全没叶子。「病玉米之墙」还在,但此刻我在墙边没看见任何玉米株,或许是病死或怎么了。油漆斑驳,有些甚至整片剥落。草皮变得枯黄,和笼罩城市的尘烟一样颜色,夹杂着一块块泥土地,什么都长不出来。

车道上停了一辆吉普车,看起来很不对劲:停在那里的应该是爸爸的黑色野马轿车。好多年来,野马的八个汽缸每天早晨隆隆启动,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看见吉普车下滴出油渍,在车道上留下像罗夏克心理测验﹡的大墨迹。吉普车旁边,有一辆空的手推车。我找不到爸爸和阿里种在车道左侧的玫瑰花丛,柏油路旁只有泥土。还有野草。

(﹡Rorschach inkblor,为瑞士心理学家罗夏克发展出来的心理分析测验,以墨迹引发联想,评估受测者的人格。)

法里在我背后按了两下喇叭。「我们该走了,大人。我们会引起注意。」他叫道。

「再给我一分钟。」我说。

房子本身与我童年记忆里那幢宽阔的白色宅邸大不相同。看起来比较小。屋顶塌陷,灰泥剥落。客厅、门厅和楼上客房的窗户都破了,随便用透明的塑胶片或木板钉在窗框上。以前白得发亮的油漆已经变成阴森的灰色,有些部份还蚀损,露出底下的砖墙。前门的台阶也崩塌了。和喀布尔的其他地方一样,我父亲的宅邸也是繁华已逝的景象。

我找到我卧房的窗户,在二楼,从房子的主楼梯往南数的第三扇窗。我踮起脚尖,看不见窗里的样貌,只看到阴影。二十五年前,我站在那一扇窗户后面,粗大的雨滴打在窗上,我的呼吸让玻璃蒙上白雾。我望着哈山和阿里把行囊放进爸爸车子的行李厢。

「阿米尔大人。」法里又叫。

「我来了。」我回道。

很疯狂的,我竟然想要进去。想要走上阿里让我和哈山脱掉雪靴的台阶。想要踏进门厅,闻一闻阿里常丢进火炉与锯屑一起烧的橘子皮香味。想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吃一片烤南饼配茶,听哈山唱古老的哈札拉歌谣。

又一声喇叭。我走回停在人行道旁的越野车。法里坐在驾驶座上抽烟。

「我一定要再看一样东西。」我告诉他。

「你能快点吗?」

「给我十分钟。」

「走吧。」但当我要走开的时候:「全忘了吧。这样会容易一些。」

「让什么容易些?」

「继续活下去。」法里说,在窗外弹弹烟灰。「你还有多少东西要看?让我来替你省省麻烦吧:你记得的东西都不在了。最好全忘了吧。」

「我不想再遗忘。」我说:「给我十分钟。」

※※※

哈山和我爬上爸爸房子北边的山丘时,几乎一滴汗都没流。我们在小丘顶上追逐跑跳,或坐在山脊斜坡上,一览无遗远处的机场。我们看着飞机起飞降落。又开始追跑。

而今,我走到崎岖山丘的顶端时,上气不接下气,每口气都像要喷出火来。汗水淌湿脸。我停下来喘息,身侧一阵刺痛。然后我继续走,找寻荒废的墓园。我没花太多时间就找到了。墓园还在,那棵石榴树也是。

我靠着墓园的灰色石门,哈山就是在这里安葬他的母亲。铰链松脱的陈旧铁门已经不见了;在爬满墓地的丛丛茂密野草里,墓碑几乎已经完全湮没。环绕墓园的矮墙上,栖着两只乌鸦。

哈山的信里说,这棵石榴已经很多年没结果子了。看着这棵孱弱不见叶荫的树,我怀疑它是否还结得出果子。我站在树下,想起我们老是爬到上面,跨坐在树枝上,腿晃啊晃啊,阳光穿透枝叶斑斑点点洒在我们脸上,宛如光影拼贴出的马赛克画。石榴浓烈的滋味悄悄渗进我嘴里。

我曲膝蹲着,双手摩挲着树干。我发现我要找的东西了。刻痕已经模糊,几乎快看不见,但仍然还在。「阿米尔和哈山,喀布尔之王」。我用手指描摹每一个字母的刻痕。从细小的裂缝里刮下小块树皮。

我盘腿坐在树下,往南望着我童年的城市。往昔,家家户户都有树顶探出墙边。天空湛蓝广阔,晒衣绳上晾着的衣服在阳光下摇曳。如果你静心聆听,甚至会听到水果贩子拉着驴子走过瓦吉•阿卡巴汗区的叫嚣声:樱桃!杏子!葡萄!傍晚时分,你还会听到晚祷,新城清真寺的穆拉召唤众人礼拜的声音。

我听见一声喇叭,看见法里对我招手。是该走了。

※※※

我们再次往南开向普什图广场。我们碰见好几辆红色的卡车,后座载满持枪的大胡子年轻人。每回碰见,法里就低声咒骂。

我在普什图广场附近的一家小旅馆付钱订了一个房间。三个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衣服和白披巾的小女孩,簇拥着柜台后面那个戴眼镜的瘦弱男子。他开价七十五美元,以这样破败的地方来看,简直是不可思议。但我不在意。在夏威夷被海滩渡假屋敲竹杠是一回事,但如果是为了喂饱小孩又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