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 / 2)

第二十四章

如果说帕夏瓦是让我回想起昔日喀布尔的城市,那么,伊斯兰马巴德就是喀布尔未来可能变成的样貌。这里的街道比帕夏瓦更宽更干净,种着一排排木槿与凤凰木。市集更有条理,也没有那么多人力车与行人挡道。建筑更为雅致,更现代化,我还看见公园里有玫瑰与茉莉在树荫下怒放。

法里在马加拉丘山脚的蜿蜒小街找到一家小旅馆。我们驶经着名的费瑟清真寺﹡。这座全球最大的清真寺以巨大的混凝土梁柱与高耸入云的礼拜塔着称。索拉博仰望清真寺,探出车窗看着,直到法里开车转过街角。

(﹡Shah Faisal Mosque,由沙乌地阿拉伯前国王费瑟捐资兴建,於一九八八年落成,占地近十九公顷,四座礼拜塔楼高八十公尺,祈祷厅穹顶高达四十公尺,可容纳十万人礼拜,为全球最大清真寺。)

※※※

旅馆房间比起我和法里在喀布尔住过的那间,真是好得太多了,床单是干净的,地毯吸过了,浴室非常洁净,有洗发精、肥皂、剃胡刀、浴缸,还有闻起来带柠檬味的毛巾。而且墙上没有血迹。此外,两张单人床对面的柜子上,还有一台电视。

「看!」我对索拉博说。我打开电视开关──没有遥控器──转动旋钮。我找到一个儿童节目,两只毛绒绒的小羊玩偶唱着乌尔都语的歌曲。索拉博坐在床上,膝盖顶着胸口。电视的影像映在他绿色的眼睛里,他看得入迷,前后摇摆。我记得当年,我答应哈山,等我们长大之后要给他家人买一台电视。

「我要走了,阿米尔大人。」法里说。

「留下来过夜。」我说:「路途很远。明天再走。」

「谢谢。」他说:「但我想今晚回去,我想念我的孩子。」他往外走,在门口停下脚步。「再见,索拉博将。」他说。他等待回应,但索拉博根本没注意他,仍然前后摇摆,萤幕飞快闪现的影像在他脸上亮出一道银光。

在门外,我给他一个信封。他一打开,嘴巴张得老大。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我说:「你为我做得太多了。」

「这里有多少?」法里说,有些惶惑。

「两千多美元。」

「两千──」他开口说,下唇微微颤抖。后来,他开离路边时按了两下喇叭,挥挥手。我也向他挥手。我没再见过他。

我回到旅馆房间,发现索拉博躺在床上,蜷缩成一个大C形。他眼睛闭上,但我无法判定他是否睡着了。他已经关掉电视。我坐在我的床上,痛得脸部扭曲,抆着额头冒出的冷汗。我不知道起床、坐下、翻身都会痛的情形,还要维持多久。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吃固体食物。我不知道该拿这个这个躺在床上的受创男孩怎么办,尽管有一部份的我已了然於胸。

柜子上有一个装水的玻璃瓶。我倒了一杯,吞下两颗阿曼德的止痛药。水温温的,苦苦的。我拉上窗帘,轻轻靠在床上,躺下。我觉得胸口快裂开了。等疼痛稍缓,我就能再呼吸。我把毯子拉到胸前,等待阿曼德的药丸发挥作用。

※※※

等我醒来,房间显得更暗。从窗帘缝隙露出来的一小片天空是即将变成黑夜的紫色暮光。床单湿透了,我的头昏沉沉。我又作梦了,但我记不得我梦见什么。

我看向索拉博的床,发现是空的,心不禁一沉。我叫他的名字。我的声音让我自己吃惊。迷乱旁徨,我坐在阴暗的旅馆房间里,离家数万哩,遍体鳞伤,呼唤着几天前才见到面的小男孩。我又叫了他的名字,没听到任何回答。我挣扎着起身,查看浴室,看看房间外面的狭窄走廊。他走了。

我锁上门,一手扶着走道的栏杆,蹒跚走到大厅的经理办公室。大厅角落里有棵积满尘埃的假棕榈树,壁纸上粉红的火鹤飞舞。我在塑胶台面的登记柜台后面,找到正在看报纸的经理。我形容索拉博的模样,问他有没有看见。他放下报纸,摘掉老花眼镜。他头发油腻腻的,整整齐齐的小胡子已有些灰白。他身上隐约有种热带水果的味道,但我说不上来是什么水果。

「那孩子哦,他们喜欢乱跑。」他叹口气说:「我有三个男孩。他们整天乱跑,给他们母亲惹麻烦。」他用报纸搧脸,瞪着我的下巴。

「我不认为他是出去乱跑。」我说:「而且我们不是本地人。我怕他会迷路。」

他的头轻轻摇晃。「那你就该把他看紧一点,先生。」

「我知道。」我说:「可是我睡着了。等我醒来,他就不见了。」

「男孩子要特别加以注意,你知道。」

「是。」我的脉搏加速。他对我的担忧怎可如此不在意?他把报纸换到另一手,继续搧着。「他们现在想要脚踏车。」

「谁?」

「我儿子。」他说:「他们说:『爹地,爹地,拜托买脚踏车给我们,我们就不再烦你。拜托爹地。』」他鼻子里发出短促的笑声。「脚踏车。他们母亲会杀了我,我保证。」

我想像索拉博躺在水沟里。或在某部车的行李厢里,被捆绑着,嘴巴被塞住。我不要他死在我手里,不要连他也因我而死。「拜托……」我说。我眯起眼睛,看见他蓝色短袖棉衬衫上的名牌。「法亚兹先生,你看到过他吗?」

「那个男孩?」

我咬牙忍耐。「没错,那个男孩!那个和我一起来的男孩!你到底看到他没,看在老天的份上?」

他不搧了,眼睛眯起来。「别对我发火,我的朋友。搞丢他的又不是我。」

他的辩驳并没有让我不继续火冒三丈。「你说的对,是我错了。我的错。好,你到底看见他没?」

「抱歉。」他简略地说。他又戴上眼镜,翻开报纸。「我没看过那个男孩。」

我在柜台站了足足一分钟,忍住不大叫。我走出大厅的时候,他说:「你知不知道他可能跑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说。我觉得疲倦。疲倦且恐惧。

「他对什么感兴趣吗?」他说。我看见他折起报纸。「我的儿子,比方说,他们无论如何都要看美国动作片,特别是那个阿诺什么辛格……」

「清真寺!」我说:「那座大清真寺!」我记起我们开车经过时,那座清真寺如何让索拉博目眩神迷,探出车窗凝望。

「费瑟清真寺?」

「对,你能带我去吗?」

「你知道那是全世界最大的清真寺吗?」他问。

「不知道,可是──」

「光是中庭就可以容纳四万人。」

「你能载我去吗?」

「离这里只有一公里。」他说。他已从柜台走出来。

「我会付你车钱。」我说。

他叹口气,摇摇头。「等一下。」他消失在里面的房间里,再回来的时候戴了另一副眼镜,手里拎一串钥匙,背后跟了一个穿橙色纱丽的矮胖妇人。她坐在柜台后他的位子上。「我不会收你的钱。」他喘着气说。「我会载你去,因为我和你一样是个父亲。」

※※※

我以为我们会开车绕着城里转到夜深。我看见自己去找警察,在法亚兹责难的眼光注视下对他们描述索拉博的长相。我听见那个警官疲惫不关心的声音问着例行的问题。而在这些正式问题底下,另有一个非正式的问题:谁见鬼的在乎另一个死阿富汗小孩的事啊?

但是,我们在距清真寺一百码处找到他,在半满的停车场里,他坐在安全岛的草地上。法亚兹把车停在安全岛旁,让我下车。「我得回去了。」他说。

「没关系。我们可以走回去。」我说:「谢谢你,法亚兹先生。真的。」

我下车的时候,他从驾驶座探过头来。「我可以跟你说句话吗?」

「当然可以。」

在昏暗的暮色中,只看得见他脸上一副闪射着黯淡夜光的眼镜。「你们阿富汗人……嗯,你们有点鲁莽,不顾后果。」

我很累,而且浑身疼痛。我的下巴抽痛。胸口和胃部该死的伤口好像倒刺铁鈎刺进我皮肤底下。但我开始大笑。

「我……我怎么……」法亚兹说,但我开始笑,敞开喉咙,让迸发的笑声从缝合的嘴巴宣泄出来。

「真是疯了。」他说。他迳自离去,轮胎吱轧响,车尾灯在幽微的夜光中闪着红色光芒。

※※※

「你把我吓坏了。」我说。我在他身边坐下,一弯腰就痛得身体一缩。

他望着清真寺。费瑟清真寺的形状像个巨大的帐篷。车子来来去去;穿白衣的朝圣者川流不息。我们默默坐着,我背靠着树,索拉博在我旁边,膝盖抵着胸口。我们倾听召唤礼拜的声音,看着日光隐遁时,寺里千百盏灯亮起。这座清真寺像颗钻石在黑夜里熠熠生辉。它照亮了天空,还有索拉博的脸。

「你去过马札尔.伊.沙利夫吗?」索拉博说,下巴靠在膝盖上。

「很久以前。我记不太清楚了。」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去过。母亲和纱纱也一起去。爸爸在市集里买了一只猴子给我。不是真的,是要吹气的那种。那是咖啡色的,还打着领结。」

「我小时候好像也有一只。」

「爸爸带我去蓝色清真寺。」索拉博说:「我记得在礼拜堂外面好多鸽子,牠们一点都不怕人,还靠近我们。纱纱给我一小片南饼,让我喂鸟。一下子就有一大堆鸽子围在我身边。真好玩。」

「你一定很想念父母亲。」我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神学士把他父母亲拖到街上。我希望他没目睹。

「你想念你的父母亲吗?」他问,脸颊贴着膝盖,望着我。

「我想念我的父母吗?嗯,我没见过我母亲。我父亲几年前过世了,是的,我很想念他。有时后非常想念。」

「你记得他的长相吗?」

我想起爸爸粗壮的脖子,他乌黑的眼睛,他桀骜不驯的棕发。坐在他膝上,就像坐在两根大树干上。「我记得他的长相。」我说:「也记得他的味道。」

「我开始忘记他们的脸。」索拉博说:「很糟糕吗?」

「不。」我说:「是时间的关系。」我想起一样东西。我看看外套前襟的口袋,找出那张哈山与索拉博合照的拍立得照片。「拿去。」我说。

他把那张照片凑近眼前,微微转动让清真寺的灯光能照在上面。他看了很久。我以为他会哭,但没有。他用两手拿着照片,拇指轻抚着表面。我想起我在什么地方读到的一句话,也或许是听什么人讲的:阿富汗有很多小孩,但很少有童年。他把照片递还给我。

「留着吧。」我说:「这是你的。」

「谢谢你。」他又看看照片,收进他背心的口袋。一辆马拉的货车哒哒走进停车场。马脖子上挂了一串铃铛。每走一步就叮叮当当响。

「我最近常想到清真寺。」索拉博说。

「真的?想到什么?」

他耸耸肩。「只是想到而已。」他抬起脸,直直看着我。他这时哭了,静静的,静静的。「我能问你一件事吗,阿米尔大人?」

「当然可以。」

「真主……」他开口,有些哽咽。「我对那个人做的事,会让真主把我丢进地狱吗?」

我想再靠近他,但他缩起身子。我后退。「不,当然不会。」我说。我想把他拉近一些,抱住他,告诉他说是世界对他不仁,而不是他不义。

他的脸扭曲紧绷,努力想保持平静。「父亲常告诉我,伤害别人是不对的,就算伤害的是坏人也一样。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也因为坏人有时后会变好。」

「不一定,索拉博。」

他狐疑地看着我。

「伤害你的那个人,我很多年以前就认识他了。」我说:「我猜,你从我和他的对话里已经听出来了。他……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他有一次想伤害我,但你父亲救了我。你父亲非常勇敢,他每次都把我从危难中拯救出来,保护我。所以有一天,那个坏人就伤害你父亲。他用很恶劣的方法伤害他……我不能救你父亲,不能像他救我一样。」

「为什么有人要伤害我父亲?」索拉博用喘气、稚气的声音说:「他对人一向很好。」

「你说的没错。你父亲是个很好的人。但我想告诉你的是,索拉博将,世界上就是有坏人,有些坏人永远不会改过。有时后你必须和他们对抗。你对那个人做的,就是我很多年以前就该对他做的。你让他得到报应,他甚至还应该有更悲惨的下场。」

「你觉得父亲会对我失望吗?」

「我知道他不会的。」我说:「你在喀布尔救了我一命。我知道他会非常以你为荣的。」

他用衬衫的袖子抆抆脸。嘴唇上突然冒出一个唾沫。他把脸埋在手里,哭泣了许久才再开口说话。「我想念父亲,还有母亲。」他哽咽地说:「我也想念纱纱和拉辛汗。可是有时后,我很庆幸他们……他们不在这里。」

「为什么?」我碰碰他的手臂。他缩回去。

「因为──」他说,边啜泣边大口喘气。「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我这么脏。」他深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喘着气哭。「我这么脏,我满身罪恶。」

「你不脏,索拉博。」我说。

「那些人──」

「你一点都不脏。」

「……他们……那个坏人和另外两个人……他们……对我做了……」

「你不脏,你也没有罪。」我再次碰碰他手臂,他还是退缩。我又靠近,轻轻地,把他拉近我身边。「我不会伤害你。」我耳语说:「我保证。」他略微抗拒。然后缓缓放松。他让我把他拉近前来,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胸前。他小小的身躯在我怀里,每次啜泣就全身发抖。

同一个胸脯喂大的人之间会有亲情。而此时,当这孩子的痛苦渗透过我的衬衫时,我看见亲情在我俩之间生根。在阿塞夫房间里发生的事,已让我俩牢不可分。

我一直在等待正确的时机,正确的时刻,提出这个萦回脑海,让我夜不成眠的问题。我下定决心,现在正是时候,就在此时。此地,在真主宅邸明亮光芒的照耀下。

「你愿意到美国,和我以及我太太一起生活吗?」

他没回答。他躲在我衬衫里呜咽,我任他尽情地哭。

※※※

一整个星期,我们没再提起我问过的那个问题,彷佛从来没问过似的。然后,有一天,索拉博和我搭计程车去看「山崖景点」。那个地方突出在马加拉丘半山腰,是一处伊斯兰马巴德的美景,一条条绿树夹道的干净街道和白色房舍尽收眼底。司机告诉我们,从上面可以看到总统宫殿。「如果下过雨,空气干净的话,甚至可以望到拉瓦尔品第﹡呢。」他说。从他的后照镜里,我看见他的目光在我和索拉博身上来回盘旋。我也看见我自己的脸。不像之前那么肿胀,但各种逐渐消退的瘀青,仍然留下黄色的斑迹。

(﹡Rawalpindi,距伊斯兰马巴德不远之大城,为巴基斯坦旧都。)

我们坐在野餐区的长椅上,一棵橡胶树的树荫下。天气很暖和,太阳高挂在宝石蓝的天空上。附近的长椅上,几个家庭在吃马铃薯饼和炸蔬菜当点心。不知哪里有台收音机在播放印度歌曲,我记得是某部老电影的主题曲,可能是《纯洁之心》吧。孩子们大多是索拉博的年纪,追着足球跑,咯咯笑,大声叫。我想起卡帖.斯希的孤儿院,想起萨曼办公室那只在我脚边奔跑的老鼠。我的胸口顿然一紧,未曾预料到的怒火熊熊燃起,因为我的同胞正蹧蹋他们自己的土地。

「怎么了?」索拉博问。我挤出微笑,告诉他没什么。

我们把旅馆的毛巾铺在野餐桌上,在上面玩牌。感觉真好,与我同父异母弟弟的儿子玩着牌,阳光暖暖地照在我颈背。那首歌播完了,又播起另一首,一首我没听过的歌。

「看!」索拉博说。他用牌指着天空。我抬头望,看见一只老鹰在广袤无际的穹苍翱翔。「没想到伊斯兰马巴德也有老鹰。」我说。

「我也没想到。」他说,他的眼睛紧跟着老鹰盘旋。「你住的地方有老鹰吗?」

「旧金山?我猜有吧。虽然我不敢说我看到过很多。」

「喔。」他说。我希望他再多问一些,但他用另一手丢牌,问我们可不可以吃东西了。我打开纸袋,给他一个肉丸三明治。我的午餐又是一杯香蕉与柳丁果汁──法亚兹太太的果汁机租给我一个星期。我用吸管吸,嘴里满是甜甜的综合果汁。有些还从我的嘴角滴出来。索拉博递给我一张纸巾,看着我轻拍嘴唇。我微微一笑,他也对我笑。

「你父亲和我是兄弟。」我说。就这样脱口而出。我们坐在清真寺旁边那天,我原本打算告诉他,但我没说。可是他有权利知道;我不想再隐瞒任何事。「同父异母,真的。我们是同一位父亲的儿子。」

索拉博不嚼了。放下三明治。「父亲从来没告诉我说他有兄弟。」

「因为他不知道。」

「他为什么不知道?」

「没人告诉他。」我说:「也没人告诉我。我最近才知道的。」

索拉博眨眨眼。彷佛是第一次看到我,第一次真正看着我。「可是为什么大家要瞒着你和父亲呢?」

「你知道,我那天也问过相同的问题。是有个答案,但不太好。只能说他们不想告诉我们,是因为你父亲和我……我们不该是兄弟。」

「因为他是哈札拉人?」

我强迫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是的。」

「你的父亲,」他瞪着食物开口说:「你父亲爱你和爱我父亲是一样的吗?」

我想起很久以前在喀尔喀湖,爸爸容许自己去拍拍哈山的背,因为他的水漂儿打得比我远。我想起爸爸在病房里,看着哈山嘴唇的绷带解开,那种高兴的神情。「我认为他对我们的爱是一样的,但方式不同。」

「他觉得我父亲很可耻吗?」

「不,」我说:「他觉得他自己很可耻。」

他拿起三明治,默默地吃着。

※※※

那天下午我们很晚才离开,天气热得让人疲累,但却疲累得很快乐。回程中,我感觉索拉博望着我。我要司机在一家卖电话卡的商店停车。我给他钱和小费,要他去帮我买一张。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看电视上的谈话节目。两个留着胡椒灰长大胡子、裹白头巾的教士,接听来自世界各地的信徒电话。有人从芬兰打来,一个叫阿育勃的人,问说他十几岁的儿子会不会下地狱,因为他穿裤腰低得露出内裤头的垮裤。

「我有一次看到旧金山的照片。」索拉博说。

「真的?」

「有一座红色的桥,还有一栋屋顶尖尖的房子。」

「你应该看看那里的街道。」我说。

「什么样子?」这会儿他看着我。在电视上,两个教士在互相交换心得。

「街道很陡,你往上开的时候,只看得到车子的引擎盖和天空。」我说。

「听起来很吓人。」他说。他转过身,面对我,背对着电视。

「刚开始是很吓人。」我说:「但是后来就习惯了。」

「那里会下雪吗?」

「不会,但常常有雾。你知道你看到的那座红色的桥?」

「嗯。」

「有时后早上雾很浓,你只看得到上面两个塔的顶端穿雾而出。」

他微笑里有着惊奇。「哇。」

「索拉博。」

「嗯。」

「我上次问你的问题,你想过了吗?」

他的微笑退去。他背对我,两手在脑后交握。两个教士最后决定,阿育勃的儿子该下地狱,因为他把裤子穿成这样。他们说在圣训里就有指示。「我想过了。」索拉博说。

「结果呢?」

「我很害怕。」

「我知道这有点可怕。」我说,紧紧抓住这一渺茫的希望。「但是你很快会学会英文,你会习惯──」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也让我害怕,但是……」

「但是怎样?」

他又转身面对我。弓起膝盖。「如果你厌倦我了呢?如果你太太不喜欢我呢?」

我挣扎着起床,越过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坐在他身边。「我绝对绝对不会厌倦你,索拉博。」我说:「永远不会。这是承诺。你是我的侄儿,记得吗?莎拉雅将,她是很亲切的人。相信我,她一定会爱你的。我敢保证。」我冒险一试。往下拉起他的手。他有点紧张,但让我握着。

「我不想再到另一间孤儿院。」他说。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我向你保证。」我用双手握住他的手。「和我一起回家。」

他的泪沾湿枕头。他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话。然后他的手捏着我的手。点点头。他点点头。

※※※

试了四次,电话才接通。铃响了三声,她才接起来。「哈罗?」时间是伊斯兰马巴德晚上七点三十分,约莫是加州早上的相同时间。也就是说莎拉雅已经起床一个小时,准备到学校了。

「是我。」我说。我坐在床上,看着索拉博睡觉。

「阿米尔!」她几乎尖叫。「你还好吗?你在哪里?」

「我在巴基斯坦。」

「你为什么没早点打回来?我担心得都生病了。我母亲每天祈祷,还宰羊献祭。」

「对不起,我没打电话。我现在很好。」我原本告诉她,我只去一个星期,最多两个星期。但我已经走了将近一个月。我微笑。「告诉嘉蜜拉卡哈拉,别再宰羊了。」

「你说现在很好是什么意思?还有你的声音怎么回事?」

「现在别担心了。我没事。真正。莎拉雅,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一个我早该告诉你的故事。但我要先告诉你另一件事。」

「什么事?」她说,她压低声音,显得更为谨慎。

「我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我会带一个小男孩回来。」我略顿了一下。「我想要收养他。」

「什么?」

我看了一下手表。「这个烂电话卡上还有五十七分钟,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先找个地方坐下。」我听见椅脚疾划过木头地板的声音。

「说吧。」她说。

於是,我做了十五年婚姻生活里从没做过的事:我把所有事情告诉我的妻子。所有的一切。我曾经无数次勾勒这个时刻,害怕这个时刻,但我说了,我感觉到胸口涌起某些东西。我想像莎拉雅在我们提亲那天晚上也有相似的经验,就在她告诉我她的过去时。

我说完故事的时候,她在哭。

「你想呢?」我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阿米尔。你一口气告诉我太多事了。」

「我了解。」

我听见她擤鼻涕。「可是我知道,你必须带他回来。我要你带他回来。」

「你确定?」我说,微笑着闭上眼睛。

「我确定吗?」她说:「阿米尔,他是你的家人,所以他也是我的家人。我当然确定。你不能让他流落街头。」一阵短暂停顿。「他是个什么样子的孩子?」

我看着睡在床上的索拉博。「他很贴心,很严肃的那种。」

「谁能怪他呢?」她说:「我想见他,阿米尔。我真的想。」

「莎拉雅?」

「嗯。」

「我爱你。」

「我也爱你。」她说。我在她的话里听见微笑。「小心一点。」

「我会的。还有一件事。先别告诉你父母亲他是谁。如果他们需要知道,也该由我来说。」

「好。」

我们挂掉电话。

※※※

伊斯兰马巴德美国大使馆外面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点缀着一簇簇圆形的花丛,周围有挺拔笔直的树篱环绕。这栋建筑物跟伊斯兰马巴德的许多其他建筑一样:洁白单调。我们经过好几个路障才到那里,而我下巴的缝线惊动金属检测器后,有三个保安人员对我搜身检查。等我们终於从暑热中走进里面,冷气像飞溅的冰水迎面袭来。大厅里的秘书,是个约莫五十多岁、脸庞削瘦的金发妇人,听我报上名字时露出微笑。她穿着米色衬衫配黑长裤──是这几个星期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不穿布卡或棉袍的女人。她从约见名单上抬头看我。用铅笔带橡皮抆的那端敲着办公室。她找到我的名字,请我先坐下。

「你想来些柠檬水吗?」她问。

「不用,谢谢。」我说。

「你儿子呢?」

「对不起?」

「这位英俊的小绅士。」她说,对着索拉博微笑。

「哦。好的,谢谢。」

索拉博和我在接待桌对面的黑色皮沙发坐下,旁边是一面很大的美国国旗。索拉博从玻璃桌面的咖啡桌上拿起一本杂志,飞快翻着,并没真正看里面的图片。

「怎么了?」索拉博说。

「什么?」

「你在笑。」

「我在想你的事。」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