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露出紧张的微笑。又拿起另一本杂志,翻了不到三十秒。
「别害怕。」我说,碰碰他的手臂。「这些人很和气的。放轻松。」这个建议也该用在我自己身上。我不停地在座位上动来动去,解开又系上鞋带。那位秘书放了一大杯加冰块的柠檬水在咖啡桌上。「请用。」
索拉博羞涩地微笑。「非常谢谢你。」他用英文说。听起来像「灰常谢谢你」。他只会这句英文,他告诉过我,他还会说「祝你愉快」。
她笑起来。「不客气。」她走回办公室,高跟鞋在地板上喀喀响。
「祝你愉快。」索拉博说。
※※※
雷蒙•安德鲁是个矮小的家伙,手小小的,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结婚戒指戴在无名指上。他草草和我握手,感觉像捏了一只麻雀。「那是掌握我们命运的手,」我和索拉博在他办公桌前坐下时,我这么想。一张《悲惨世界》的海报钉在安德鲁背后的墙上,紧挨着一张美国地形图。窗台上一盆蕃茄沐浴在阳光下。
「来根烟?」他问。他的声音是低沉的男中音,和他瘦小的身形很不搭调。
「不,谢谢。」我说。安德鲁几乎没有看索拉博一眼,说话的时候也不看着我,但我一点都不在意。他拉开办公室抽屉,从半包烟里抽出一根点着。他又从同一个抽屉里拿出一瓶乳液。他一面用乳液抆手,一面看着那盆蕃茄,烟叼在嘴角。然后他关上抽屉,手肘放在桌上,吐一口烟。「好啦,」他说,灰色的眼睛因为烟而眯起来。「告诉我你的故事吧。」
我觉得自己像是坐在贾维面前的尚华强﹡。我提醒自己,我现在是在美国领土上,这个人站在我这边,他领薪水就是要帮助像我这样的人。「我想收养这个孩子,带他一起回美国。」我说。
(﹡Javert贾维,《悲惨世界》里的探长,穷一生之力追捕主角Jean Valjean尚华强,因偷面包而入狱,出狱后虔心赎罪。)
「告诉我你的故事。」他重述一遍,在他摆设整齐的桌上用食指碾碎一小片烟灰,轻轻拂进烟灰缸里。
我把我编的故事告诉他,那是我跟莎拉雅讲完电话后苦思出来的。我到阿富汗去带回我同父异母弟弟的儿子。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状况很糟,被丢在孤儿院里。我付给孤儿院长一笔钱,带走这个孩子。然后我带他到巴基斯坦来。
「你是这孩子的伯父?」
「是的。」
他看看手表,倾身转向窗台上的蕃茄。「有人可以作证吗?」
「有,但是我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他转向我,点点头。我想从他脸上读出他的想法,但没办法。我不知道他这双小手有没有打过牌。
「我想,下巴缝成这个样子,不该是最近流行的证词吧。」他说。我们有麻烦了,索拉博和我,我此时突然领悟。我告诉他,我在帕夏瓦被抢了。
「当然。」他说。清清喉咙。「你是穆斯林吗?」
「是的。」
「虔诚吗?」
「是的。」事实上,我根本想不起来上一次磕头跪拜是什么时候。但我突然记起:是阿曼尼医师诊断爸爸那天。我跪在祈祷毯上,只记得几段在学校学到的经文。
「对你的案子有帮助,但不大。」他说,一边在那头梳整得无瑕的沙色头发上搔着痒。
「什么意思?」我问。我去拉索拉博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索拉博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安德鲁。
「说来话长,我想我最后再告诉你。你想先听简短的答案吗?」
「我想是。」我说。
安德鲁按熄香烟。抿着嘴。「放弃。」
「什么?」
「你想收养这个小家伙的请求。放弃吧,这是我给你的建议。」
「知道了。」我说:「那么,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意思是你想要长的答案罗。」他说,他的声音冷淡,对我粗鲁的语调完全没反应。他合起手掌,彷佛要在圣母玛利亚面前下跪似的。「假设你告诉我的故事是真的,虽然我可以拿我的退休金来打赌,要嘛是你编的,要不就是有所隐瞒。我不在乎,你知道的。你在这里,他在这里,这才是重点。就算是这样,你的情愿也窒碍难行,更何况这个孩子不是孤儿。」
「他当然是孤儿。」
「在法律上不是。」
「他父母被当街枪杀。邻居都看到了。」我说,很庆幸我们是用英文交谈。
「你有死亡证明吗?」
「死亡证明?我们谈的是阿富汗耶。那里大部份人连出生证明都没有。」
他黯淡的眼睛眨也不眨。「先生,法律不是我订的。你就算生气,还是得要证明他父母双亡。这孩子必须取得法定的孤儿身份。」
「但是──」
「你想要长的答案,我正在说给你听。你的下一个问题是你需要这孩子母国的合作。所以,在最好的情况下还是困难重重,引用你的话,我们谈的是阿富汗。我们在喀布尔没有美国大使馆,这让事情极度复杂。几乎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把他丢回街上?」我说。
「我没这么说。」
「他受过性侵害。」我说,想起索拉博脚踝上的铃铛,眼睛上的睫毛膏。
「很遗憾听到这样的事。」安德鲁的嘴巴说。但看他望着我的样子,我们还不如来谈谈天气算了。「但是移民局不会因为这样就发签证给这个小家伙。」
「你说什么?」
「我说,如果你想帮忙,就送钱给有信誉的救援组织。到难民营当志工。但在这个时间点上,我们强烈建议美国公民不要收养阿富汗儿童。」
我站起来。「走吧,索拉博。」我用法尔西语说。索拉博溜到我身边,头靠着我的臀部。我记起在那张拍立得照片上,他和哈山也是这样站着。「我能问你一件事吗,安德鲁先生?」
「可以。」
「你有孩子吗?」
第一次,他眨眼睛。
「有吗?这是个简单的问题。」
他默不作声。
「我想有。」我说,拉起索拉博的手。「他们应该找个知道想要小孩是什么滋味的人来坐你这个位子。」我转身离去,索拉博跟着我。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安德鲁叫住我。
「问啊。」
「你答应过这个孩子要带他回去吗?」
「如果我答应过呢?」
他摇摇头。「允诺孩子是危险的事。」他叹口气,再次拉开抽屉。「你真的要做?」他说,翻找文件。
「我真的要做。」
他抽出一张名片。「那么我建议你找个能干的移民律师。奥玛•费瑟在伊斯兰马巴德执业。你可以告诉他,是我介绍你去的。」
我接过名片。「谢谢。」我喃喃说。
「祝你好运。」他说。走出房间时,我回头望。安德鲁站在阳光斜照里,失神地望着窗外,双手把那盆蕃茄转向阳光,充满爱怜地轻抚着。
※※※
「保重。」我们经过秘书桌前,她说。
「你老板应该学学礼貌。」我说,期望她转着眼珠,或许点点头露出「大家都这么说」的表情。但是没有,她压低声音说:「可怜的雷,他自从女儿死了以后就变了个样。」
我扬起眉毛。
「自杀。」她说。
※※※
搭计程车回旅馆途中,索拉博头靠车窗,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建筑和一排排橡胶树。他的呼吸让玻璃蒙上一层雾,消散了,又起雾。我等他问我会面的结果,但他没问。
浴室门关上,门里有哗哗的水流声。自从我们住进旅馆之后,索拉博每天上床前都要花很长的时间洗澡。在喀布尔,热的自来水像父亲一样,是稀有物资。现在,索拉博夜里几乎要在浴室里耗上一个小时,泡在肥皂水里,洗洗刷刷。坐在床边,我打电话给莎拉雅。我瞥见浴室门缝下的狭长灯影。「你觉得干净了吗,索拉博?」──我默默。
我把雷蒙•安德鲁告诉我的话转述给莎拉雅听。「你认为呢?」我说。
「我们当然要认为他说的不对。」她告诉我,她已经打电话给几家安排跨国收养的收养机构。还没有找到一家愿意处理阿富汗孩子的收养事宜,但她继续在找。
「你父母亲对这个消息有什么反应?」
「妈妈很替我们高兴。你知道她对你的观感,阿米尔,在她眼里你做的都对。爸爸……嗯,和平常一样,他有点难以了解。他没说什么。」
「你呢?你快乐吗?」
我听见她把听筒换到另一手。「我想,我们对你的侄子有帮助,但是或许那个小男孩也对我们有帮助。」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我知道听起来很疯狂,但我发现自己已经在想,他最喜欢的菜肴是什么,或他最喜欢的学校科目。我想像我陪他一起作功课……」她笑起来。浴室里,水已经不流了。我听见索拉博在里面,在浴缸里变换姿势,水满溢出来。
「你真是太好了。」我说。
「噢,我差点忘了!我打电话给夏利夫卡卡。」
我记得他在我们婚礼上念了一首诗,写在旅馆信纸上的诗。他的儿子手捧可兰经举在莎拉雅和我的头顶上,我们正走向舞台,在镁光灯中微笑。「他怎么说?」
「嗯,他准备替我们奔走。他会打电话给他在移民局的一些好友。」她说。
「真是好消息。」我说:「我迫不及待想让你见见索拉博。」
「我迫不及待想见你。」她说。
我微笑着挂掉电话。
几分钟之后,索拉博从浴室出来。从见过雷蒙•安德鲁之后,他只说了不到十几个字,我想和他交谈,也只换来一个点头或一句单音节的回答。他爬上床,拉起毯子抵住下巴。不到几分钟,已打呼起来。
我在蒙上雾气的浴室镜子上抆出一块圆圈,用旅馆的老式剃刀刮胡子,要打开装进刀片的那种。然后我也泡澡,躺在浴缸里直到热腾腾的水变凉,皮肤起鸡皮疙瘩。我躺在那里漂着,猜测,想像……
※※※
奥玛•费瑟身材圆滚,皮肤黝黑,两颊有酒窝,黑色的小眼睛,温煦的笑容,一笑就露出间隙过大的牙齿。日益稀疏的灰发往后紮成马尾。他穿着一套肘部缝贴皮片的棕色棉布西装,提着塞满过多东西的陈旧公事包。缺了提把,所以他把公事包抱在胸前。他是那种一开口就是连珠炮,带着笑声,夹着不必要的道歉的人,诸如「对不起,我五点会到」之类的。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坚持要过来看我们。「对不起,城里的计程车简直像鲨鱼。」他的英文很标准,没有任何腔调。「他们一闻到外国人,就要收费三倍。」
他推门进来,堆满笑容与歉意,微微喘气和流汗。他用手帕抆额头,打开公事包,翻找出一本便条笺,又道歉连连地把文件铺得一床。索拉博盘腿坐在他床上,一眼望着静音的电视,另一眼瞄着长驱直入的律师。那天早上我告诉他费瑟会过来,他点点头,几乎要开口问什么,但就只是继续看电视上关於动物的节目。
「找到啦。」费瑟说,翻开那本黄色的法律用便条笺。「希望我的孩子遗传到他们母亲有条有理的个性。对不起,你们或许不想听到你们未来的律师这样说吧,哦?」他笑起来。
「嗯雷蒙•安德鲁很推崇你。」
「安德鲁先生。对,对。事实上,他打过电话给我,告诉我你的事。」
「真的?」
「喔,是啊。」
「所以你很清楚我的情况。」
费瑟轻拍掉嘴唇上的汗珠。「我清楚的是你告诉安德鲁的情况。」他说。他腼腆一笑,露出脸颊上的一对酒窝。他转头对索拉博说:「这位一定是引起所有麻烦的年轻人罗。」他用法尔西语说。
「这是索拉博。」我说:「索拉博,这是费瑟先生,我提到过的律师。」
索拉博坐到床边,与奥玛•费瑟握手。「你好。」他低声说。
「你好,索拉博。」费瑟说:「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个伟大战士的名字吗?」
索拉博点点头。爬回床上,侧躺着看电视。
「我不知道你的法尔西语说得这么好。」我用英文说:「你在喀布尔长大的吗?」
「不是,我在喀拉蚩出生。但我在喀布尔住了好几年。新城区,靠近哈吉亚霍伯清真寺。」费瑟说:「事实上,我在柏克莱长大。六○年代末期,我父亲在那里开一家唱片行。自由之爱,头巾,蜡染衬衫,你想的出来的花样都有。」他倾身靠前。「我去过乌兹塔克音乐节﹡。」
(﹡Woodstock,一九六八年八月举行为期三天的摇滚音乐节,吸引五十万人参与,成为美国青年流行文化表征。)
「帅啊!」我说,费瑟笑得好大声,又流得满身大汗。「反正,」我继续说:「我差不多全告诉安德鲁先生了,只保留了一两件事。或许也许三件。我会给你一刀未剪的版本。」
他舔舔指头,翻到空白的一页,打开笔盖。「感激不尽,阿米尔。我们何不用英文交谈,免得外人听到。」
「好啊。」
我告诉他所有经过。告诉他我与拉辛汗的会面,到喀布尔的旅程、孤儿院、加齐体育场的石刑。
「天哪。」他低声说:「对不起,我在喀布尔有很美好的回忆。很难相信你刚才告诉我的就在那个地方。」
「你最近去过吗?」
「还好没有。」
「那里不是柏克莱,我可以告诉你。」我说。
「继续吧。」
我把其余的部份也告诉他:和阿塞夫的会面,打斗,索拉博和他的弹弓,我们逃回巴基斯坦。我讲完时,他做了一些笔记,深深吐一口气,冷静地看我一眼。「嗯,阿米尔,你眼前有一场艰苦的仗要打。」
「我赢得了吗?」
他套回笔盖。「就像雷蒙•安德鲁说的,不太可能。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希望渺茫。」温煦的笑容和他眼中戏谑的神情不见了。
「但是像索拉博这样的孩子,最需要的是一个家。」我说:「这些法律和规定,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同意,但是你对我说也没用,阿米尔。」他说。「事实是,必须考量现行的移民法,收养机关的规定和阿富汗的政治情势,而且你的情况很不利。」
「我真不明白。」我说,想打东西出气。「我是说,我知道,但我不明白。」
费瑟点点头,额头皱起。「嗯,就是这样。在灾难之后,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塔利班绝对是一场大灾难,相信我,阿米尔──总是很难断定某个孩子是孤儿。孩子们被送进难民营,或因为父母无法照顾而被遗弃,这是常有的事。所以除非一个孩子很清楚符合孤儿身份的定义,否则移民局不会发给签证。对不起,我知道听起来很荒谬,但是你需要父母的死亡证明。」
「你在阿富汗住过。」我说:「你知道这根本就不可能。」
「我知道。」他说:「但是,假设情况很清楚,这孩子的确父母已不在世,就算如此,移民局也认为最好的收养方式是让他留在本国,这样才能保存他的文化传统。」
「什么文化传统?」我说:「塔利班已经摧毁阿富汗所有的文化传统了。你看到他们对巴米扬大佛做了什么?」
「对不起,我告诉你的是移民局的作法,阿米尔。」费瑟说,拍拍我的手臂。他看索拉博一眼,露出微笑,又转头面对我。「而且,一个孩子要被合法收养,必须遵照他本国的法律和规定。但是如果你碰到的是个动乱的国家,比方说像阿富汗,政府官员忙着应付危机,处理收养不会是优先事项。」
我叹口气,揉揉眼睛。眼窝处引发一阵猛烈的头痛。
「但是,假设阿富汗配合采取行动,」费瑟说,手臂抱在圆滚滚的肚子前。「也可能不会批准收养。事实上,就算是比较温和的穆斯林国家,对收养也还有疑虑,因为在许多这些国家里,伊斯兰律法不认可收养。」
「你是叫我放弃?」我问,手掌压着前额。
「我在美国长大,阿米尔。如果美国教会我什么事,那一定是:认输简直就是不可原谅。但是,身为你的律师,我必须告诉你事实。」他说:「最后一点,认养机关会定期派工作人员评估孩子的环境,可是没有哪一个保有理性的机关会派人到阿富汗去。」
「我是他伯父,难道不算数吗?」
「只有你能证明才算数。对不起,你有任何文件或任何人可以支持你的说法吗?」
「没有文件。」我疲累地说:「没有人知道。索拉博也是我告诉他才知道的,连我自己都是最近才发现的。另一个知情的人离开了,或许也死了。」
「唔。」
「我还有什么选择,费瑟?」
「老实说,你的选择并不多。」
「好啦,老天哪,我能怎么做?」
费瑟吸一口气,用笔轻敲着脸颊,吐出气来。「你还是可以提出孤儿请愿书,期待会有最好的结果。你也可以做独力收养,意思就是,你必须和索拉博住在巴基斯坦,日复一日,整整两年。你可以替他申请庇护。那是漫长的过程,你必须证明他受到政治迫害。你可以申请人道签证。那要交由检察总长裁量,不轻易发给。」他停顿一下。「还有另一个选择,或许是你的最佳机会。」
「是什么?」我说,靠向前去。
「你可以把他交给本地的孤儿院,然后提出孤儿请愿。孩子待在安全的地方,同时开始你的I─600申请和你的家庭评估。」
「那是什么?」
「对不起,I─600是移民局的一种正式手续。家庭评估是由你选定的收养机关负责,确定你和你太太不是精神失常的疯子。」
「我不想这样做。」我说,又看看索拉博。「我答应过他,绝对不会把他送回孤儿院。」
「就像我刚刚说的,这或许是你最好的机会。」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然后我送他走回车上,一辆旧的福斯金龟车。那时,伊斯兰马巴德的太阳正渐渐西沉,西边有红色的夕照余晖。我看着费瑟努力把自己塞进车里,他的重量让车子斜一边。他摇下车窗。「阿米尔?」
「嗯。」
「我刚才没告诉你吧?我觉得你现在做的事很了不起!」
他挥挥手开车离去。我站在旅馆外面挥着手,希望莎拉雅在我身边。
※※※
我回到房间时,索拉博已经关掉电视。我坐在床边,要他坐在我身旁。「费瑟先生认为我有办法带你回美国。」我说。
「真的?」索拉博说,淡淡浮现这些天来的第一个微笑。「我们什么时候走?」
「可是还有一件事。可能需要花一点时间。可是他说可以办到,而且他会帮我们。」我的手搭在他的颈背。外面街道传来召唤礼拜的声音。
「要多久?」索拉博问。
「我不知道。一阵子。」
索拉博耸肩微笑,这次笑意更浓一些。「我不在乎。我可以等,就像酸苹果。」
「酸苹果?」
「有一次,我还小很小的时候,我爬到树上吃那些青青的酸苹果。我的胃胀起来,硬得像鼓一样,而且很痛。母亲说我如果肯等到苹果成熟,就不会生病了。所以,不管我有多想要一件东西,我都会回想她说的关於苹果的事。」
「酸苹果。」我说:「天啊,你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小家伙。」他的耳朵涨得通红。
「你会带我去看红色的桥吗?有雾的那座?」他说。
「绝对会。」我说:「绝对会。」
「我们也会开车上那些街道,那些你说只看得到引擎盖和天空的街道?」
「每一条街。」我说。泪水刺痛,我轻轻眨掉。
「英文很难学吗?」
「我敢说,不到一年,你就能说得和法尔西语一样好。」
「真的?」
「真的。」我用一根手指支起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向我。「还有另一件事,索拉博。」
「什么事?」
「嗯,费瑟先生认为,这真的会有帮助,如果我们……我们要求让你在儿童之家待一阵子。」
「儿童之家?」他说,笑容隐退。「你是说孤儿院?」
「只待很短一段时间。」
「不。」他说:「不要,拜托。」
「索拉博,只是一小段时间。我保证。」
「你答应过我,你绝对不会送我到那种地方去的,阿米尔大人。」他说。他的声音变了,泪水泉涌。我心如锥刺痛。
「这不一样。是在这里,在伊斯兰马巴德,不是在喀布尔。我会常常去看你,一直到我们能带你离开,带你回美国。」
「拜托!拜托,不要!」他哽咽说:「我怕死那种地方了。他们会伤害我!我不要去。」
「没有人会伤害你的。绝对不会再有。」
「会,他们会!他们总是说不会,可是他们骗人。他们骗人!拜托!主啊!」
我用拇指抹去他脸颊上一道泪水。「酸苹果,记得吗?就像酸苹果一样。」我轻声说。
「不,不一样。那个地方不行。主啊,噢,主啊,拜托,不要。」他浑身颤抖,脸上泪涕纵横。
「嘘,」我把他拉近身边,手臂搂住他不住哆嗦的小小身躯。「嘘。没事的。我们会一起回家。你会明白,一切没事的。」
因为靠在我的胸口,他的声音闷住了,但我还是听得出来他的惊慌。「拜托,保证你不会!噢,主啊,阿米尔大人!拜托,保证你不会!」
我如何能保证呢?我抱着他,紧紧抱住,前后摇着。他贴在我衬衫上哭泣,直到泪水干涸,直到他不再颤抖,直到他狂烈的恳求慢慢变成无法辨识的喃喃低语。我等着,轻摇着他,直到他呼吸变缓,身体放松。我想起很久以前不知在什么地方读到的一段话:孩子们沉睡,以此对抗惊恐。
我把他抱到床上,放他躺下。然后我趟在自己床上,望着窗外伊斯兰马巴德紫色的天空。
※※※
电话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时,天空已沉沉漆黑。我揉着眼睛,打开床头灯。刚过十点半,我睡了将近三个小时。我拿起电话:「哈罗?」
「美国来的电话。」法亚兹先生单调乏味的声音说。
「谢谢你。」我说。浴室的灯亮着;索拉博在洗他的睡前澡。几声喀喀之后,莎拉雅的声音响起:「你好!」她听起来很兴奋。
「嗨。」
「你和律师谈得怎么样?」
我把奥玛•费瑟的建议告诉她。「嗯,把他的建议给忘了吧!」她说:「我们不必这么做。」
我坐起来。「为什么?怎么回事?」
「夏利夫卡卡回消息了。他说关键在於把索拉博带进美国。只要他进来了,就有办法可以留下来。所以他打了一些电话给他在移民局的朋友。他今天晚上回电话给我,说他几乎可以确定能帮索拉博弄到人道签证。」
「没开玩笑吧?」我说:「感谢真主!夏利夫卡卡真是太棒了!」
「我知道。反正,我们可以当赞助人。应该不必花太多时间。他说签证是一年有效期,时间足够提出收养申请了。」
「这是真的吧,莎拉雅,哦?」
「看起来是。」她说。她听起来很快乐。我告诉她我爱她,她说她也爱我。我挂掉电话。
「索拉博!」我从床上起身叫他:「我有好消息。」我敲敲浴室门。「索拉博!莎拉雅将刚从加州打电话来。我们不必送你到孤儿院了,索拉博。我们就要去美国了,你和我。你听见了吗?我们要去美国了!」
我推开门。走进浴室。
我猛然跪倒在地,尖叫。尖叫声从我咬紧的牙关迸出。尖叫到我觉得喉咙撕裂,胸膛爆开。
后来,他们说,直到救护车抵达,我还在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