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2 / 2)

小男孩儿和她的母亲在玩具店寻找一支任何玩具猴都无法奏出的乐曲,这的确有些奇怪。这只是个奇怪的序曲,随后发生的一切更为古怪诡异了。也就是因为这此后的一切来得太蹊跷,我才要费这么大的劲一五一十地把我那天的所见所闻都一一记述下来。

我们一起从大厅唯一的一个入口进入迷宫,呈现在她眼前的是左右两条通道。我示意她要她自己拿主意,选择走哪一条路。她耸了耸肩,笑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笑容。然后她转身走向右边的通道。我随即爬上了控制间,通过屋顶的镜子的反射,观察下面的一切。我看到她沿着一条边道走,走了近一半的路程。我推动操纵杆,想旋转镜子,为她开路,把她往迷宫的中心引去。但是镜子没有动。我又试了一次,那扇镜子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操纵杆失控了。我看到她仍然在外围通道的镜墙之间前进。突然,一面镜墙自己旋转了起来,挡住了她原来的路,迫使她走向迷宫的中心。但是这时我并没有操动任何操纵杆。很显然,操纵杆发生了故障。为了保证她的安全,趁她还没有被困在迷宫里,应该立刻把她放出来。我推动操纵杆,想为她开一条直接通往大门的直通道。可是,我操纵的镜子没有任何反应;而在迷宫内部,那些镜子却开始不停地自己旋转移动起来,好像它们是完全自动的,抑或是受别的什么人控制的一样。随着越来越多的镜子开始旋转,我看到足足有二十个德尚尼子爵夫人的影像,我已经完全辨不清到底哪一个是真人,哪一个是她在镜子里的映像了。

突然,她停了下来,她被困在迷宫中心的一个小隔间里。这个隔间的一堵镜墙转了一下,我看到一件斗篷闪了一下,在镜子里反射出了二十个映像,随即就又消失了。但那不是她的斗篷,因为这是黑色的,而她穿的是深紫色天鹅绒斗篷。我看到她瞪大了双眼,猛地抬起一只手捂住嘴。她直直地盯着一个人,那个人背对着一面镜墙站立着。但是那个人站的地方屋顶镜子却反射不到,正好是我的盲区。接着,她说话了。「啊,是你。」她说。我这时才意识到,那个人不只是进了大厅,还想方设法潜到迷宫中心,而且还不让我看到。这应该是不可能的。我这时才发现,在我头顶前上方镶着的镜子的倾斜角度在夜里被人调整过了,现在它能反射的范围只有半个大厅。另外半边我根本看不到。我可以看到她,但和她说话的那个幽灵,就只能闻其声而不见其人了。我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所以在这儿,我努力回忆,并确切地记下了他们所说的每句话。

此外,我还注意到了一点。这位来自法国的富有、着名、聪慧、端庄的妇人的的确确在不停地颤抖。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恐惧,但这中间还夹杂了一丝痴迷。从我随后听到的对话中可以知道,她遇到了自己过去相识的一个人,一个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的人,那个人曾一度把她困在一张什么网中?恐惧,没错,我可以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恐惧。爱?或许有,曾经有过,很久以前。此外,还有敬畏。无论他现在是谁,也无论他过去曾经是谁,她始终都敬畏他的力量和个性。有几次,我看到她在不停地颤抖,而当时就我听到的一切,他却也并没有对她做出什么威胁。好了,下面就是他们那天所说的一切──他:当然是「我」。你还怀疑会是别的什么人吗?

她:在听了玩具猴奏的曲子后,我就知道是你了。又再一次听到了「假面舞会」……上次听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漫长的十三年。你想起过我吗?

她:当然有过。你是我的音乐天使。可是我原以为……

他:以为我死了,是吗?不,亲爱的克里斯汀,我没有死。

她:亲爱的?你还……

他:一直如此,也将永远不变,直到我死。克里斯汀,在灵魂上,你永远是我的。我造就了一个歌剧明星,但我却没办法拥有她。

她:当你突然消失时,我还以为你永远地走了。后来,我嫁给了拉乌尔……

他:我知道。我一直都在密切地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还有你取得的每一次成功。

她:埃里克,你过得如何,艰难吗?

他:的确,够艰难的。我走的道路比你所能想像的要艰难。痛苦得多。

她:是你把我弄到这儿的吗?还有那出歌剧,是你写的吗?

他:没错,这所有都是属於我的,而且还远远不止这些,还有更多。我的财富足够我买下半个法国。

她:为什么,埃里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不能不再干扰我,让我走自己的路?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他:我要你和我厮守一生。

她:我做不到。

他:留在我的身边吧,克里斯汀。时过境迁。现在,我有钱了,我有能力让你在世界上任何一家歌剧院演出。我可以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她:我做不到。我爱拉乌尔。你还是努力承认这一切吧。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会牢记,也会由衷地感激你。但是我的心已经另有所属,而且永远不会改变。你不明白吗?你无法接受这一切吗?

说到这儿,两个人都沉默了很久。那个被拒绝的求婚者好像一直在竭力想让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当他再开始说话时,他的声音有些震颤。

他:非常好,我必须接受这一切。为什么不呢,我心碎的次数已经太多了。但是还有一件事。请你把我的儿子留下。

她:你的……儿子?

他:我的儿子,我们的儿子,皮埃尔。

我看见德尚尼夫人,还有她在周围镜子里的那二十个映像,脸色变得像一张白纸,她猛地抬起双手,捂住脸。她抖动了好一会儿,我简直害怕这时她会昏厥过去。我想大叫,但是我的呼叫却又憋在嗓子里。我只是一个默默的、无助的旁观者,目睹着这些我根本理不出头绪的怪异事件发生。她放下双手,低声喃喃地说。

她:是谁告诉你的?

他:吉里夫人。

她: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她已经快死了。她想让我知道这个多年以来的秘密。

她:她撒谎。

他:不,她没有。自从那次胡同里的枪击事件后,她一直照顾着拉乌尔。

她:拉乌尔是个好人,他善良而且谦逊。他很爱我,而且像对自己亲生孩子一样把皮埃尔抚养长大。皮埃尔对这件事也一无所知。

他:拉乌尔知道,你知道,我也知道。把我的儿子留下给我。

她:埃里克,我不能这样做。他马上就要十三岁了,五年后就成大人了。到那时我会告诉他一切。埃里克,你记着我的话。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但不是现在,他还太小,没准备好。他还需要我。当他十八岁,我告诉他真相时,他自己会做出选择。

他:你要我相信你的话,克里斯汀?如果我再等五年……

她:你会得到你的儿子。五年后,当然,如果你能赢得他的选择的话。

他:我会等。为了那一星半点的快乐,我已经等了很久。而那点快乐的滋味,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在他们还依偎在母亲膝边的时候就已经尝过了。再等五年……好的,我会去等。

她:埃里克,谢谢。三天后,我会再次为你演唱。你会去看吗?

他:当然。而且我会离你很近,近得让你难以想像。

她:到时我会为你演唱,而且也不像以往我为你所唱的那样。

就在这时,我眼前的另一景象又让我大吃一惊,差点惊得我从控制间里栽出去。竟然还有一个人也设法溜进了迷宫。他是如何进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但是我敢肯定他不是从我所知的那个唯一入口进来的,因为那个入口就在我的控制间下面,而且确实没有人从这里进来。他一定是从另一个秘密入口偷偷进来的,而这个入口从来不为他人所知,也只有迷宫的设计者知道在哪儿。起初我原以为我看到的可能是那个说话男子的映像。但是我突然回想起了那一闪而过的斗篷、或是披肩;而这个人,虽然也是一身黑,但穿的并不是披肩,而是一套紧身的黑礼服。他在迷宫靠里的一条通道上,我看到他蹲着把耳朵贴在旁边两面镜子狭细的接缝上。而这条缝隙的另一面,就是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和她的那个怪异的前任情人谈话的隔间。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正盯着他,因为他猛地转过头,环视一周,随后又朝上张望。屋顶倾斜的反射镜让他在我的眼前暴露无遗,而毫无疑问,通过镜子反射,他也看到了坐在控制间里的我。他的头发就如同他的外套一样的漆黑,脸色苍白就像他的衬衫。他就是那个自称为马尔他的无耻之徒。他用一双烁烁放光的眼睛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就站起身,飞快地沿着通道奔跑。这些对别人来说迷惑、纷乱的通道,在他走来倒是轻车熟路。我也立刻从控制间下来,跑出大门,飞快地转过房角,想去拦住他。他已经从那个秘密出口跑了出来,就在我的前面,朝游乐场大门飞也似的跑去。我当时还穿着那双鞋头超长的小丑靴子,所以要追他对我来说根本就是不大可能的事。

我只能在后面远远地望着他。这时,我发现在游乐场门口另外又停了一辆封闭式的折篷轻便马车。马尔他飞快地向它跑去,跳上那辆马车,砰地带上车门,马车随即奔驰而去。很明显这是一套私人马车,因为在康尼岛是没有这种马车供租用的。

在他跑到马车旁之前,他和两个人抆身而过。离魔镜迷宫近一点的是那个年轻的记者。当马尔他从他身边跑过时,好像喊了句什么。但是当时刮着很大的海风,我根本听不清他喊的是什么。当他跑过时,记者惊讶地望着他,却没有去拦他。

就在游乐场入口处,他遇到了那个神父。神父刚把皮埃尔从游乐场带出去,送他上了马车,安顿好;然后正往回走,准备去找德尚尼夫人。我看见往外逃窜的那个人猛地停了一下,盯着神父,神父也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朝他的马车跑去。

此刻,我的脑子里已经乱做一团。一切都那么古怪:德尚尼夫人要寻找一支奏乐玩具猴根本奏不出的曲子,那个自称马尔他的人对天真的皮埃尔古怪的询问,马尔他和天主教神父之间充满敌意的对峙;然后是在魔镜迷宫中发生的那场灾难:所有的操纵杆都不听我的使唤,我听到的那个歌剧演员和她以前的恋人、那个孩子的父亲之间的骇人的对白,最后又发现马尔他竟然偷听他们两个人的谈话……这一连串的怪事真得把我给搞糊涂了。我完全陷於一片困惑之中,全然忘了德尚尼夫人还被困在那个由玻璃墙构成的迷宫之中。

当我回过神,想起这回事时,我马上冲了回去,把她从迷宫中放了出来。而这时,所有的操纵杆又都恢复了正常。不一会儿她就从迷宫里走了出来,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般,而且沉默无语,对於她来说,这亦的确在情理之中。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客气地向我道谢,对给我带来的麻烦表示歉意,还慷慨地给了我许多小费。我把她送到了大门口,她上了车。随后她和记者、神父以及她儿子乘车离开了游乐场。

当我再次回到魔镜迷宫时,我又被吓了一跳。那个刚才没露面的人就站在房子的背风面,注视着那辆载着他儿子的马车远去。我转过房子的转角,发现他就站在那里。毫无疑问,就是他,迷宫中发生的神秘事件的另外一个主角。因为他穿了一件黑斗篷,就是迷宫里那一闪而过的黑斗篷。而当我打量他的脸时,我浑身的血顿时变得冰凉。那是一张被彻底毁容的面孔,一副灰白色的面具遮住了他四分之三的面孔,面具下露出的双眼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这是一个被挫败的人,一个因为不习惯挫折而变得危险可怖的人。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出现,因为我听到他还在低声咆哮着,嘟嚷着:「五年,五年。休想。他是我的,我一定要他和我在一起。」

随后他转身,沿着两道栅栏和一个木板围起的旋转木马之间曲折的小路走了一段转个弯,就消失了。后来我发现,在一段栅栏墙上,有三块木板被抽掉了。那段栅栏墙外就是塞弗大道。自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也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偷听对话的人。

后来,我也曾认真考虑过自己是不是该做些什么。我是不是该告诫德尚尼夫人,那个人似乎并不打算为要回自己的儿子再等五年?或许当他的怒火平息时,他会不会又冷静下来?不过,无论我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这都只是别人的家事。毫无疑问,一切最终都会迎刃而解的。所以我还是选择了把这一切记录下来,讲给自己听,而没告诉别人。我的血脉里流有凯尔特人的血,它也并不是白流的。所以就是当我把我昨天在游乐场的所见所闻全都记录了下来时,我的心里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