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2 / 2)

「只是和一个老朋友告别罢了,也就是埃里克先生。」我补充说了一句,只是想帮点忙,消除他们的忧虑。那个爱尔兰人还是一直注视着我。突然,他似乎回想起在子爵回来前我们所说的什么话。他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左前臂,拉过去,把我的手腕翻过来。

还在那儿,那三个用铅笔写的字。十天来,这只袖口一直和其他袖口混在一起,躺在我的梳妆台上。而今天,我却意外地又抓起了这只袖口,套在手腕上。基尔弗勒神父只瞟了我的袖口一眼,随即骂了一个词。我一向以为天主教神父从来不会知道这个词,更别提说出口了。但他的确把这个词说出了口。接着他站起身,揪着我的衣领把我从椅子上拖起来,对着我的脸大声吼,「天呀,她到底去哪儿了?」「炮台公园。」我嘶哑地挤出这几个字。

他立刻跑向宾馆的大厅,我和无助的子爵也跟在他后面跑了出去。他一跑出大门,就发现在大厅近篷下停着一辆四轮马车,一个头戴高顶礼帽的绅士正准备上车。基尔弗勒神父一把揪住那个可怜家伙的外套,把他扯到一边,自己则跳上马车,对车夫大喊了一句,「炮台公园。给我快点。」我正好赶得及钻进马车,又把我身后的那个可怜的法国人拖了上来,马车就飞驰着上路了。

一路上,基尔弗勒神父一直死死地靠在座位的一角里,双手紧握着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他疯狂地念叨着,「圣母,玛丽亚,保佑我们及时赶到。」就在他停顿的间隙,我向前探着凑过身去,指着我袖口上那几个用铅笔记下的字问,「这是什么意思?」他好像费了很长时间才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脸上。

「DELENDA IIST FILIUS。」他重复着我记下的那几个词。「它们的意思是:一定要干掉那个孩子。」我身子向后一倾,靠在座背上,心里阵阵不安。

那个在康尼岛,从我身边跑过的疯子要威胁的并不是女主角,而是她的儿子。但是,到现在还有一个谜团。那个达吕斯,即使他痴心妄想去继承他老板的财产,又为什么要去杀害这对法国夫妇无辜的儿子呢?马车在几乎空荡荡的百老汇大街奔驰,然后向东拐,驶出布鲁克林。一线曙光把天空染成了粉红色。我们到达了炮台公园在斯达特大道上的正门。神父随即跳下车,跑进公园。

当时的炮台公园并不像如今这样。今天,在炮台公园的草坪上散布着乞丐和流浪汉。而当时,那是一个静谧的处所,小路从克林顿城堡博物馆向外延展,交错成网。这些路之间就是一些幽密的树林和繁茂的树枝交错形成的凉亭,林中还搭有长条石凳。而我们要找的人可能会在任何一片林子里。

在公园门外,我注意到三辆各自分开停放的马车。一辆是华尔道夫─亚斯多里克饭店马车出租行里的有封闭车厢的马车,很明显子爵夫人和她儿子乘的就是这一辆。车夫坐在他的座位上,被冻得缩成一团。另一辆马车与这辆马车的规格相同,没有什么标志。不过,看这辆车的款式和它保养的状况,就知道一定是属於哪个有钱人或公司的。

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还停着一辆小型的自驾式的马车。这辆车十天前我也曾在游乐场外见过。很明显达吕斯也已经到了;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了。我们使出全速冲进公园大门。

进了公园后,我们就分头朝不同的方向跑,以便能在更大范围内寻找。树丛和树篱里还是一片昏暗,映着那些灌木丛很难辨认出人的身影。但未来回回地跑了几分钟后,我听到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一个是男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另一个声音就是那个美丽的歌剧演唱家的、我不知道自己是该转身跑去找其他人,还是走过去。在林子里,有一块用树篱围起来的空地。我蹑手蹑脚又向他们那边靠了靠,躲在一段水蜡树篱后面。

我本应该立刻露面,跑上前,提醒他们。但是那个男孩并不在那儿。一时间,我还甚至侥幸地想子爵夫人是不是把他留在酒店里了。所以,我就停下来,偷偷地听他们说话。他们两个人分别站在空地的两边,但我蹲在树篱后很容易就能听到他们低沉的声音。

那个男人还像以往那样戴着面具,但是一见他,我就感觉到他就是那个联邦军官。在歌剧院里,他和女主角一段完美的二重唱,让所有观众为之动容。这嗓音和他演唱时一模一样,但这却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话。

「皮埃尔在哪儿?」他问。

「他还在马车上,」她回答道,「我告诉他让我们两个人单独待几分钟。他一会儿就会来的。」

我的心蹦蹦直跳。达吕斯一定正在公园里寻找,而如果孩子还在车上,那么他很可能就会找不到他。

「你想要我干什么?」她问那个幽灵。

「我这一辈子,总是被人抛弃,被拒绝,饱尝了残酷和嘲弄的滋味。为什么……你很清楚。在多年前,只有那么一次,我曾经一时间认为我或许真的找到了爱。一种比苦海无边的生存更强烈、更温暖的感觉……」

「不要说了,埃里克。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一度认为你是一个真的幽灵,一个从不露面的音乐使者。但后来我知道了事实,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人。我开始害怕你,惧怕你的力量,惧怕你有时表现出的暴怒,还有你的睿智。但是就在畏惧的同时还能感到一种被强迫的诱惑,我就像是在眼镜蛇面前的一只小兔子。

「就在那最后一夜,在歌剧院下面湖边黑暗的地下室,我真的吓坏了,我真怕自己会被吓死。而当所有一切发生……的时候,我已经半昏厥过去了。当你饶恕了我和拉乌尔,再一次消失在黑暗中时,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我那时就已经觉得你对我的一切,最好还是都完了的好,我对你的感觉无非是对被拒绝者的一种怜悯和体恤,你只会让我感到畏惧。

「但是爱呢,真爱,任何可以能与你对我的感情相称的情感呢?……没有,我感觉不到。你最好是恨我。」

「克里斯汀,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对你只有爱。我那时就爱你,从那之后到现在,乃至以后我都会一直永远爱你。但是现在我接受了这一切。最终,伤口也会麻木。我心里又有了另一种爱。对我的儿子、我们的儿子的爱。你对他会如何说我的事?」

「告诉他,他在美国有一个朋友,一个真正的、亲密的朋友。六年后我会告诉他事实真相。告诉他你是他真正的父亲。到时他会做出选择。如果他接受这一切:尽管拉乌尔对他尽了一个父亲应尽的所有义务,为他做了一个父亲可以做的一切,但却不是他亲生父亲──他会回到你的身边,同时也会带去我的祝福。」

我发现自己完全被自己所听到的一切震惊了,蹲在树篱后动弹不得。突然间,那些无意之中从我身边抆肩而过、而我自己茫然无知的事情,现在变得一清二楚。那封告知这位奇特的隐士还有个儿子活着的巴黎来信,把母子两人邀到纽约来的秘密计划,要和母子二人会面的约定,而所有这一切中最可怕的就是达吕斯对这个男孩儿疯狂的仇恨,因为显然这个孩子将取代他,而成为数百万财产的继承人。

达吕斯……我突然想起来,他也正在树林暗处的什么地方。我正准备冲上前去,提醒他们──这个提醒已经拖得太久了。就在这时,我听到在我的右侧有人走近的脚步声,三个人走进了我的视野。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在那片树林中的空地上撒满了粉红色的阳光,把那些夜间撒落的雪花染成了玫瑰色。

从我右边的两条不同的路上走来了子爵和神父。当他们看到那个和德尚尼夫人说话、始终戴着一副面具、穿着大斗篷。头戴宽边帽的人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我听到了子爵的低声耳语:「幽灵。」而小皮埃尔则从我的左边跑了过来。也就在他奔跑的时候,我听到离我不远的地方传来咔嚓一声。我循声转过身去。

在离我不到十码远的两棵大灌木之间,蹲着一个人影,整个人都几乎隐没在了树影之中。他穿了一身黑,但是我一眼就看到了他苍白的脸。在他的手里握着一个带长管的东西。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张嘴大叫,要他们小心,但是已经太晚了。随后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为了要给你们说清楚,我不得不放慢节奏。

小男孩儿,皮埃尔对他母亲喊,「妈妈,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她转过身,朝着她的孩子,张开双臂,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说,「亲爱的。」他开始朝她母亲跑过去。灌木丛中的那个人也站起了身,抬起手臂,用他手里的东西瞄着那个奔跑的孩子。那是一支海军用自动手枪。也就在这时我大叫一声,要他们小心。但我的声音却被一声更响亮的声响给淹没了。

小男孩儿已经跑到了他的母亲面前,投入了她的怀抱。就如任何一个父母所做的那样,为了不会被冲过来的孩子撞到,她把孩子拉在怀里,同时顺势转了个身。这时我高喊了一声「小心」,但枪也砰的一声响了。我看到那个可爱的年轻妇人猛地颤抖了一下,就像是背上挨了重重的一击。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就是她那么一转身,她挡住了那颗射向她儿子的子弹。

那个戴面具的男人,霍地转过身,看到了灌木丛中的那个身影。他从斗篷下拔出了什么东西,抬起手,扣动扳机。我听到那支微型大口径短筒小手枪砰的一声响,只一颗子弹,但是一颗已经足够了。距我十码之外,那个放暗枪的人猛地抬起双手捂住脸。接着,他整个身子从灌木丛中倒了出来,倒在雪地上,脸朝上,映着寒冷的晨曦。在他额头的正中央露出一个黑黑的深洞。

我站在树篱后面,整个人都呆住了,一动也不能动。不管怎样,我感谢老天,我什么也不用做了。原本有些事我可以早些做的,但现在都已经太冲了,就是因为我看得、听得太多,而知道得太少。

第二声枪响时,那个男孩儿松开了他的母亲,看着她瘫软下去,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片红色的血迹在她的背部慢慢地向外渗透开来。那枚不很坚硬的铅制弹头,并没有穿透她的身体而伤到她怀里的孩子,而是永远留在了她的体内。子爵失声喊了一句「克里斯汀」,冲上前去,把她搂在怀里。她躺在他的怀里,仰起头,望着他,笑了。

基尔弗勒神父双膝跪在她旁边的雪地上。他扯下系在腰间的宽腰带,亲吻了腰带的两端,然后把它搭在自己的脖子上。他迅速而急切地做着祈祷,泪水顺着他满是皱纹的爱尔兰人的脸庞不住地往下淌。那个戴面具的人头低垂着站在那儿,活像一尊雕塑;手枪掉在身边的雪地上。他默默地哭泣着,双肩不住地轻轻耸动。

皮埃尔,似乎起初根本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在刚才母亲还搂着自己,而就一转眼,她却已经躺在自己面前奄奄一息了。他喊第一声「妈妈」时,听起来像是在询问。而第二声、第三声「妈妈」则已经成了让人心碎的哭喊。随后他又转向子爵,像是要寻求什么解释。「爸爸?」他问。

德尚尼夫人睁开双眼,寻觅的目光落在皮埃尔身上。在她优美的嗓音即将归於永恒的沉寂前,她最后一次,清晰地说,「皮埃尔,他不是你真正的父亲。他把你像对自己亲生儿子一样地抚养成人。但是你的亲生父亲在那边。」她朝那个戴着面具,低着头的人点了点头。「对不起,亲爱的。」

说完,她就死了。我不想对此做什么不必要的借题发挥。她就这样静静地去了。她闭上了双眼,最后一丝气息也从她的身上匆匆地逝去,她的头一斜,靠在她的丈夫的胸前。随后的几秒钟,一切变得死寂。时间被默默地拉长,就这几秒像是过了许久。小男孩的目光在他的生父和养父之间移来移去。接着,他又问了子爵一次,「爸爸?」

在那之前的一些日子里,我一直认为这个法国贵族是个和蔼、高贵的人,但比起那个精悍的神父来,似乎没什么主见。但是现在,他似乎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

他用左臂的臂弯搂着他死去妻子的屍体,右手摸索着抬起他妻子的一只手,从她的手上慢慢地退下一枚金戒指。我想起了歌剧的最后一幕。在那一幕中,那个脸被毁容的士兵也是把戒指还给了他原来的未婚妻,表明他接受了那个事实,他们的爱将永远不再存在。那个法国子爵拿着从她手指上褪下来的戒指,把它塞进了他的养子的手心。

几码之外,基尔弗勒神父依旧跪在地上。他已经在夫人死前,为她做了最后的忏悔。他已经尽了自己的职责,为她不朽的灵魂而祈祷。

德尚尼子爵用双手把他死去的妻子捧着抱起来,搂在怀里,站起身。这个把别人的儿子当自己亲生儿子抚养的人用他不流畅的英语吞吞吐吐地说:「皮埃尔,这全是真的。妈妈说的是对的。我对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但是我始终不是你的亲生父亲。这枚戒指属於他,你的父亲,你在老天眼里的亲生父亲。把它还给他。他也爱她,在某种程度上我永远也没法做到。

「我要把这个我唯一锺爱的女人带回巴黎,让她安息在法国的土地上。今天,在这儿,就在此刻,皮埃尔,你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而已经成了一个大人。你必须现在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直直地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他的妻子,等着一个回答。皮埃尔扭过头,久久地凝望着那个被认定是他亲生父亲的人。

那个我暂且称之为「曼哈顿幽灵」的人,低着头,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一段距离把他和其他人分隔开来,这似乎正代表着人们把他排斥在外的那段距离。这个隐士,这个永远的局外人,曾经一度认为自己有希望被人们所接受,可以去感受平常人的欢欣,但遭到的却只是拒绝。他身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告诉我们,他曾经失去了他所珍视的一切,而他又将再一次完全失去它们。

当孩子注视着空地那边自己的亲生父亲时,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在我面前的就是法国人所说的「活人造型」。六个人都一动不动,两个已经死了,另外四个则受着痛苦的煎熬。

法国子爵单膝点地,搂着他死去的妻子,轻轻地摇着。她躺在他怀里,头斜靠在他的胸口上。他把脸颊贴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摩挲着她的黑发,像是在安慰她似的。

那个「幽灵」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头始终低垂着,他完全被打垮了。离我几英尺远的地方,达吕斯仰面躺在那儿,眼睛睁着,注视着那片他再也看不见了的冬日的天空。孩子站在他养父的身边,他过去所坚信的一切,他视为永恒不变的规范和秩序都在狂乱和疑惑中被撕得粉碎。

神父还跪在地上,仰面朝天,双眼紧闭,但是我注意到,他的双手仍牢牢地握着他的十字架,嘴唇轻微地颤动着,默默地念着祷词。后来,我到过他在下东区的住处拜访他,而我仍无法说清楚随后所发生的那一切。他对我所说的一切,我仍然完全弄不明白,现在我原封不动地讲给你们听。

他说,在那片寂静的空地上,他听到了无声的尖叫。他听到了几英尺远的那个沉默的法国人哀号着的悲痛。他听到了他教了六年的男孩儿旁徨的苦楚。他说,在这之外,他还听到了一些其他的声音。那是在那片空地上的一个失落的灵魂,他就像柯尔律治笔下徘徊飞舞的信天翁,在绝望的海洋上飞翔,独自穿越痛苦的天宇。他一直在祈祷这个失落的灵魂能在上帝的博爱中再次找到它安全的庇护所。他一直在为一个并不大可能发生的奇蹟祈祷,希望它能出现。对了,我是一个来自布朗克斯区的犹太孩子。我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失落的灵魂、赎罪与奇蹟呢?所以,我只能告诉你们我所目睹的一切。

皮埃尔慢慢走过空地,朝他的亲生父亲走过去。他抬起一只手,摘下他的宽边帽。我觉得那个戴面具的人好像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啜泣。除了几撮稀少的头发外,他的脑壳是光的,头上的皮肤满布青灰色的疤痕,凹凸不平,就像是熔化了的石蜡。男孩儿一言不发地从他脸上扯下面具。

我看过在贝尔维尼医院停屍桌上躺着的屍首,有些是已经在哈德逊河里泡了好几天;我也看过战死在欧洲战场上的士兵的屍首。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张面孔,像面具后露出来的这张那样恐怖。他只有下颔的一边的一部分,和双眼看起来像人,其他地方已经被完全毁容,而且很严重,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人的脸。他默默地流着泪,眼泪从双眼中流出来,沿着他被毁容的脸颊慢慢地滑落。

我终於知道了他为什么要始终戴着那副面具,把自己藏匿起来,远离人们和社会。而现在他就站在这里,被一个小男孩儿的手撕去所有掩饰,而暴露在我们所有人的面前并忍受着这份屈辱。而这个小男孩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皮埃尔仰头,久久地注视着这张可怕的面孔,并没有流露出什么震惊和反感的神情。

接着他把右手握着的面具丢在地上。他托起他父亲的左手,把那枚金戒指戴在他的无名指上。

随后,他举起双手,搂着那个默默啜泣的人,清楚明确地说,「我想和你一起留在这儿,爸爸。」

年轻的朋友们,故事就是这样。几个小时后,歌剧女主角被谋杀的新闻就传遍了纽约。新闻报导中讲这起谋杀的凶手是一个狂乱的狂热者,其本人行凶后也被击毙在自己行凶的现场。这个解释是一个市长和市府当局都比较满意的故事版本。而对於我来说,这是我在记者生涯中,唯一的一篇没有详尽报导的新闻。尽管如果被上司知道的话,我肯定会被解雇。现在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也没什么必要去浪费笔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