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2 / 2)

他们看见一只老鹰在村庄上空翱翔。

「你带妈妈来过这里吗?」莱拉问。

「哎,来过很多次。在你两个哥哥出生之前。后来也来过。你妈妈当时很喜欢外出探险,也很……活泼。她以前简直是我见过最活泼、最快乐的人。我告诉你,莱拉,我跟她结婚,就是因为她笑口常开。我被她的笑声虏获了。毫无抵抗之力。」

莱拉心中泛起一阵温情。从那时候起,她将会永远记得爸爸的这副样子:手肘放在岩石上,双手托着下巴,头发被风吹得零乱,眼睛在阳光下眯成一条缝,一往情深地回忆着妈妈。

「我想去看看那些洞穴。」塔里克说。

「当心点。」爸爸说。

「我会的,亲爱的叔叔。」塔里克的声音回荡着。

莱拉看到下方远处有三个男人,在一头系在篱笆上的耕牛旁边聊天。他们身边的树已经开始换颜色了,树叶是赭色的、鲜黄色的、猩红色的。

「你知道吗,我也想那两个男孩。」爸爸说。他的眼睛泛起了泪花。他的下巴在颤抖。「我也许……说到你妈妈,她的欢乐和悲伤都很极端。她掩饰不了。她向来是个真情流露的人。至於我,我想我不一样。我倾向於……但它也让我心碎,那两个男孩的死。我也怀念他们。我没有一天不……真难过,莱拉。真的很难过。」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梁。等到试图再次开口时,他已经泣不成声。他咬紧嘴唇,等待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但我还有你,这让我很高兴。每一天,我为了你而感谢真主。每一天。有时候,在你妈妈心情最糟糕的那些日子里,莱拉,我觉得你就是我的一切。」

莱拉将爸爸拉过来,靠在他的胸膛上。他好像有点吃惊──跟妈妈不同,他很少用肢体语言表达感情。他匆匆在她额头上印了一个吻,然后尴尬地把她推开。他们就这样站了一会儿,俯视着巴米扬峡谷。

「我虽然深爱这片土地,但我想终究有一天,我会离开它的。」爸爸说。

「去哪呢?」

「哪都行,只要能够摆脱过去。我想最先考虑的是巴基斯坦。再过一年吧,也许两年。等我们的手续办好。」

「然后呢?」

「然后,嗯,外面的世界可大了。也许去美国吧。靠近海边的某个地方。比如加利福尼亚。」

爸爸说美国人是慷慨的民族。他们会用钱和食物帮助他们度过难关,直到他们能够自立。

「我会找工作,干上几年,等存够钱了,我们就开一家阿富汗餐厅。不是什么高级餐厅,我跟你说,就是一个小地方,几张桌子,一些地毯。也许可以挂几幅喀布尔的照片。我们将会让美国人嚐到阿富汗的美味。就凭你妈妈的手艺,我看他们排队会排到马路上去。

「还有你,你当然要继续上学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让你得到良好的教育,绝对是我们的头等大事,先上高中,然后上大学。不过在你空闲的时候,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帮忙打打杂,写菜单啦,给客人倒茶水啦,诸如此类的事情。」

爸爸说他们的餐厅将会承办生日宴会、订婚仪式和新年聚会。它将会变成一个供那些和他们一样逃离战争的阿富汗人聚会的地方。每到深夜,当所有客人走了、做完清扫工作之后,他们会坐在空桌子旁边喝茶,他们三个人,他们会很累,但为他们的好运气而心怀感激。

爸爸说完之后,他安静了下来。他们两人都不再说话。他们知道妈妈哪儿都不愿意去。当艾哈迈德和努尔还活着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想到要离开阿富汗。如今他们殉难了,收拾细软逃难变成了更加糟糕的行为,那是背叛,是对他们的儿子作出的牺牲的否定。

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呢?莱拉彷佛听到她在说,他们的死对你来说什么也不是吗,表哥?唯一能让我觉得安慰的是,我知道自己走在这片他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土地上。不。你别想了。而她不走,爸爸也不会离开,这一点莱拉很清楚,即使妈妈现在既不像是她的母亲,也不像是他的妻子。为了妈妈,他会像他下班回家之后弹开外套上的面粉一样,把自己的白日梦抛开。所以他们会留下来。他们会留下来,直到战争结束。而且不管战争结束之后发生什么事情,他们都会留下来。

莱拉记得妈妈有一次对爸爸说,说她嫁了一个没有信念的男人。妈妈不明白。她并不明白,其实她自己就是他生命中最为坚定不移的信念。中午到了,他们吃了水煮蛋、马铃薯和面包;午饭后,他们来到一条水声潺潺的沟渠旁边,塔里克在岸上的一棵树下面打盹。他把外套整整齐齐地叠成枕头,双手交叉在胸口,呼呼睡去。司机到村里去买杏仁。爸爸坐在一株粗壮的金合欢树下面看着一本平装书。莱拉知道那本书,他曾经读给她听。它讲的是一个叫圣地牙哥的老人抓住一条大鱼的故事。等到他安然返航时,他获得的那条大鱼已经没什么剩下的了,鲨鱼已经把它撕成碎片。

莱拉坐在小河边,双脚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在她头顶,蚊子嗡嗡叫,三叶杨的花絮飘来飘去。一只蜻蜓在旁边飞舞。莱拉看见牠的翅膀上闪耀着太阳的光芒,嗡嗡地从一片草叶飞向另一片草叶。蜻蜓的翅膀反射出紫色、绿色、橙色的光线。小河彼岸,一群本地的哈扎拉男孩从地面上拾起晒干的小块牛粪,将牛粪丢进系在他们背上的粗麻袋。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一声驴叫。引擎突突开动的声音。

莱拉又想起了爸爸的小小梦想。靠近海边的某个地方。

在大佛上面,她有些话没跟爸爸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让她为他们走不成而高兴。她会怀念吉提和她那张紧绷的、真诚的脸庞,是的,她也会想起哈西娜,怀念她那肆无忌惮的笑声和到处寻人开心的作风。但是,最重要的是,莱拉非常清楚地记得,在塔里克离开她去加兹尼的那四个星期中她的日子变得多么难熬。她非常清楚地记得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时间过得有多么慢,她自己有多么心烦意乱。她如何能够忍受永远和他分离?

在这个自己的哥哥被炮弹炸得粉身碎骨的国家,也许像她这样如此渴望和某个人相处是毫无意义的。但莱拉总是忍不住想起塔里克扛着他的假腿向卡迪姆走去的画面,然后,世界上再也没有能让她觉得更有意义的事情了。

六个月后,一九八八年四月,爸爸带着一个惊人的消息回家。

「他们签署了协定!」他说,「在日内瓦。官方签署的!他们要走了。再过九个月,阿富汗再也看不到苏联人了!」

妈妈在床上坐起来。她耸耸肩。

「可是苏联共产党的政权还在,」她说,「纳吉布拉是苏联的傀儡总统。他又不会倒台。不,战争将会继续。这不是战争的结束。」

「纳吉布拉的日子不会长久的,」爸爸说。

「他们要走了,妈妈!他们真的走了!」

「你们两个如果想庆祝就庆祝吧。但我的心将不会安宁,直到圣战组织在喀布尔这里举办胜利的游行。」

说完之后,她又躺下了,盖上了毛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