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对莱拉而言,穆里的生活舒适而安宁。工作并不繁重,下班之后,她和塔里克会带孩子乘坐缆车上派特里亚达山,或者去品第角。若是天气晴好,人们在品第角能看到远方的伊斯兰马巴德和拉瓦尔品第的市区。他们在那儿的草地上铺开一条毛毯,吃着肉丸夹饼和南瓜,喝着冰冻的姜汁饮料。
这是一种美好的生活,莱拉告诉自己,一种值得感恩的生活。实际上,在她和拉希德共同度过的日子中、在那些她的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中,她所梦想的正是这样一种生活。莱拉每天都提醒自己想到这一点。
二○○二年七月某个温暖的夜晚,她和塔里克躺在床上,低声说起家乡发生的一切变化。那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联军把塔利班赶出了每一座大城市,把他们逼到邻近巴基斯坦的边境和阿富汗东南部的山区。一支国际维和部队开进了喀布尔。现在这个国家有了一位临时的总统:哈米德.卡尔扎伊。
莱拉决定现在把事情告诉塔里克。
一年前,只要能离开喀布尔,她愿意付出一只手的代价。但过去几个月来,她发现自己开始怀念那座童年的城市。她怀念熙熙攘攘的索尔市场、巴布林花园、那些挑水的人提起羊皮袋时的呼喊声。她怀念小鸡街道那些卖衣服的商人和雅德梅湾那些卖甜瓜的小贩。
但是,令莱拉在这些日子里如此怀念喀布尔的,并不是单纯的乡愁。她变得心绪不宁。她听说喀布尔盖起了学校,重新铺设了路面,女人再度获得工作;而她在这儿的生活,虽说非常愉快,虽说她对它满怀感激,却似乎……不能让她满足。她觉得在这里的生活并不重要。更糟糕地说,在这儿生活是一种浪费。后来,她开始听见爸爸的声音在她脑里响起: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如愿以偿,莱拉,他说,这一点我很清楚。我还知道等到这场战争结束了,阿富汗将会需要你。
莱拉也听见妈妈的声音。她记得当爸爸提议他们离开阿富汗时妈妈的回答。我想看到我的儿子梦想成真。当阿富汗解放的时候,我要亲眼看到,这样那两个孩子也就看到了。他们会通过我的眼睛看到的。这是莱拉现在想返回喀布尔的部分原因,为了爸爸和妈妈,为了让他们能够通过她的眼睛看到这一切。
然后,对莱拉而言,最迫切的还是为了玛丽雅姆。玛丽雅姆因为她的生活而死去了吗?莱拉问自己。玛丽雅姆为了她──莱拉──能够在外国当一名女服务员而牺牲了吗?也许只要莱拉和她两个孩子平安快乐,无论莱拉做些什么,玛丽雅姆都会觉得没有关系。但莱拉认为有关系。突然之间,她认为非常有关系。
「我想回去。」莱拉说。
塔里克在床上坐起来,俯视着她。
莱拉再次为他的英俊感到吃惊:额头的完美曲线,手臂上修长的肌肉,深邃而聪慧的眼睛。一年过去了,莱拉有时候依然无法相信他们已经重逢,尤其是在像这样的时刻,她会无法相信他真的就在这里,和她一起,成为她的丈夫。
「回去?回喀布尔?」他问。
「只有你也想我们才回去。」
「你在这里不高兴吗?你看上去很开心。两个孩子也是。」
莱拉坐了起来。塔里克在床上挪了挪身体,给她让出空间。
「我是很开心,」莱拉说,「我当然很开心。但……离开这里之后,我们去哪里呢,塔里克?我们会在这里住多久?这里不是我们的家乡。喀布尔是,而且那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多数变化是好的。我想参与它的变化。我想为它做点事情。我想做出贡献。你能理解我吗?」
塔里克慢慢地点头。「那么,这就是你想要的?你确定吗?」
「是的,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我确定。但还有别的原因。我觉得我必须回去。我不再认为留在这里是正确的选择。」
塔里克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看着她。
「但是……只有……只有你也想,我们才会离开。」
塔里克笑了起来。他紧锁的眉头松开了,刹那间他又是原来那个塔里克了,那个还没有患上头痛的塔里克,那个说在西伯利亚鼻涕还没甩到地上就变成冰的塔里克。也许这仅仅是她的想像,但莱拉认为她最近更加频繁地见到这个往日的塔里克。
「我啊?」塔里克说,「我会追随你到天涯海角,莱拉。」
她紧紧地抱着他,吻上他的嘴唇。她相信在这一刻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爱他。「谢谢你。」她说,她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我们回家吧。」
「但我想先去一趟赫拉特。」她说。
「赫拉特?」
莱拉解释起来。
他们需要以两种不同的方式分别安慰两个孩子。阿兹莎依然做着噩梦,前一个星期,有人在附近的一场婚礼上朝天空开了几枪,她还被吓得眼泪直流;莱拉只好和激动的阿兹莎一起坐下来。莱拉只好向阿兹莎解释说,当他们回到喀布尔,塔利班将不会在那儿,那儿将不会有任何战斗,她将不会被送回恤孤院。「我们将会一起生活。你父亲,我,察尔迈伊。还有你,阿兹莎。从今以后,你将永远不会和我分离。我发誓。」她对她的女儿微笑。「直到有一天你想离开我。等到你和某个小伙子谈恋爱并想嫁给他的时候。」
他们离开穆里那天,察尔迈伊十分难过。他紧紧地抱着阿里安娜的脖子不肯放手。
「我可没办法劝他离开牠,妈妈。」阿兹莎说。
「察尔迈伊,我们不能带一只山羊坐客车。」莱拉又解释了一次。
直到塔里克在他身旁蹲下,向他承诺到了喀布尔之后给他买一只和阿里安娜一模一样的山羊,察尔迈伊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手。
他们还含泪和萨伊德道别。为了给他们带来好运,萨伊德在门口举起一本《古兰经》,让塔里克、莱拉和两个孩子分别亲了它三次,然后把它高高举起,以便他们能从它下面走出去。他和塔里克一起将两个行李箱放进他的轿车的后厢。萨伊德开车送他们到车站,客车突突开走的时候,他站在人行道上和他们挥手作别。
莱拉起身向后望去,透过客车的后窗,看着萨伊德渐渐后退;这时她脑海中响起了一个质问的声音。他们离开安全的穆里,她寻思,是不是很愚蠢?回到那片葬送了她的父母和两个兄长的土地,回到那个炸弹的烟雾刚刚散去的地方,是不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然后,在她那混乱的黑色记忆中,两句诗冒了出来,那是爸爸和喀布尔道别的诗句:
人们数不清她的屋顶上有多少轮皎洁的明月
也数不清她的墙壁之后那一千个灿烂的太阳
莱拉回到她的座位坐好,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喀布尔在等待他们。需要他们。他们回家是正确的选择。
但最后一声告别还没有说出来。
阿富汗的战争毁坏了连接喀布尔、赫拉特和坎大哈的道路。如今通往赫拉特最为便捷的路线是经由伊朗的马什哈德。莱拉和她的家人在那里只过了个夜。他们在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们踏上了另外一辆客车。
马什哈德是个蓬勃发展中的拥挤城市。莱拉看着沿途的公园、清真寺和羊肉餐厅。客车驶过什叶派第八位伊玛目里萨的圣殿,莱拉伸直了脖子,以便能更好地看清它那些闪亮的瓷砖、尖塔和气派非凡的金顶。它得到了很好的保护,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她想起了她自己国家的大佛。它们如今成了尘土沙粒,在巴米扬峡谷的风中飘扬。
客车驶了将近十个小时才来到伊朗─阿富汗边境。随着他们渐渐接近阿富汗,车外的土地变得越来越荒凉和贫瘠。就在穿越边境、进入赫拉特地区之前不久,他们经过了一座阿富汗难民营。在莱拉看来,它是一片由黄色的尘土、黑色的帐篷和几座波纹钢板搭建的房子组成的模糊景象。她把手伸过座位,握住了塔里克的手。
※※※
赫拉特的多数街道都铺上了水泥或者柏油路面,两旁种满芬芳的松树。市区有正在建设中的公园和图书馆,修剪整齐的花园,以及粉刷一新的房子。红绿灯指挥着交通,而且,最让莱拉吃惊的是,电力十分稳定。莱拉听人说过赫拉特的封建军阀伊斯梅尔汗。他在阿富汗和伊朗边境收取了巨额的关税,用以重建赫拉特;但喀布尔说这笔钱不是他的,而是中央政府的。他们乘坐计程车到穆瓦法克酒店时,司机说起了伊斯梅尔汗,他显得又敬又怕。
穆瓦法克酒店两个晚上的房费花掉他们积蓄的将近五分之一,但从马什哈德来的路途既遥远又累人,两个孩子已经筋疲力尽。转身去拿房间钥匙时,前台那个年老的服务员对塔里克说,穆瓦法克酒店很受记者和非政府组织的工作人员欢迎。
他吹牛说:「宾.拉登在这里住过一次。」
房间有两张床,一个只有冷水的浴室。两张床之间的墙壁上挂着诗人科哈萨.阿卜杜拉.安萨里〔注:KhwajaAbdullahAnsany(一〇〇六─一〇八八),古代波斯诗人,在赫拉特出生和死亡。〕的画像。从窗口望出去,莱拉看见下面繁忙的街道和街道对面的公园,公园的茂密花丛中有几条彩色的砖径。两个孩子已经习惯了看电视,看到房间里没有电视机,他们很是失望。不过他们很快就睡着了。很快,塔里克和莱拉也撑不住了。莱拉躺在塔里克怀里呼呼入睡,直到半夜她从梦中醒来,却已不记得梦到了些什么。
隔日早晨,他们吃了新鲜的面包、榲桲果酱和水煮蛋,喝了红茶。用过早餐之后,塔里克给她找来一辆计程车。
「你真的想一个人过去、不用我陪吗?」塔里克说。阿兹莎拉着他的手。察尔迈伊没有,但是他站在塔里克身边,肩膀靠着塔里克的髋部。
「真的。」
「我有点担心。」
「没事的啦,」莱拉说,「我向你保证。带两个孩子去市场。给他们买点东西。」
计程车开走了,察尔迈伊哭了起来;当莱拉回头看的时候,发现他正朝着塔里克伸开双手。他开始接受塔里克了,这既让莱拉宽慰,也让她心碎。
「你不是赫拉特人吧。」司机说。
他留着一头长及肩膀的黑发──莱拉发现这是一种对已经滚蛋的塔利班表示不屑的常见方式──他左边的一撇小胡子被一块伤疤截成两半。他前方的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脸蛋红扑扑、头发从中间分开梳成两条辫子的女孩。
莱拉跟他说她刚在巴基斯坦住了一年,正要回去喀布尔。「德马赞区」。
透过挡风玻璃,她看见铜匠正在将手柄镶嵌进水壶,制作马鞍的工人正在太阳底下晒牛皮。
「大哥,你在这里生活了多久?」她问。
「我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啊。我在这里出生。我看到了一切。你记得那次暴乱吗?」
莱拉说她不记得,但他继续说下去。「那是一九七九年三月的事情了,在苏联的侵略之前九个月。一些愤怒的赫拉特人杀死了几个苏联顾问,所以苏联派来了坦克和直升飞机,对这个地方狂轰滥炸。整整三天,夫人,他们朝这座城市开火。他们炸塌大楼,毁掉一座尖塔,杀死了几千人。几千人。我在那三天失去两个妹妹。其中一个才十二岁。」他敲了敲挡风玻璃上的照片。「这个就是她。」
「我觉得很遗憾。」莱拉说。每个阿富汗人的故事都充满了死亡、失去和无法想像的悲哀,这让她吃惊不已。然而,她也看到,人们找到了一种苟且偷生、继续生活的办法。莱拉想起了她自己的人生和她所有的遭遇,她为自己竟然也能逃过劫难、活着坐在这辆计程车上倾听这个人的故事而感到震惊。
在古尔德曼村,几座有围墙的房子从泥土和稻草盖成的平坦泥屋中拔地而起。莱拉看到一些皮肤黝黑的妇女在泥屋外面做饭,烧柴的炉灶上摆着黑色的大锅,她们的脸庞被锅里冒出的水汽燻得流汗。几头骡子吃着饲料槽里面的东西。追逐小鸡的孩子们转而追逐这辆计程车。莱拉看见一些男人推着载满石块的独轮车。他们停下来,看着轿车驶过。司机拐了个弯,他们路过一片墓地,墓地中央有一个饱经风雨的坟墓。司机跟她说这里埋葬着一个村里的苏非主义者。
那儿还有一架风车。在它那些锈迹斑斑的静止叶片的阴影之中,三个小男孩蹲在地上玩泥巴。司机停下车,把头伸出窗外,向他们问路。三个孩子中看上去最大的那个回答了司机的话。他指着马路远处那头的一座房子。司机向他道谢,重新开动轿车。
他把车停在那座有围墙的单层房子外面。莱拉看到围墙那边有一株无花果树,一些树枝伸出墙外。
「我不会太久的。」她对司机说。
开门的中年男人又矮又瘦,长着一头黄褐色的头发。他的胡子已经有一些灰白。他在棉衣外面穿了一件长袍。
他们相互道了一声「你好」。
「这是法苏拉赫毛拉的家吗?」莱拉问。
「是的。我是他的儿子,哈姆萨。我能帮你什么吗,夫人?」
「我来这里是因为你父亲的一个老朋友,玛丽雅姆。」
哈姆萨眨了眨眼。他脸上露出一丝迷惑的神色。「玛丽雅姆……」
「札里勒汗的女儿。」
他又眨了眨眼。然后他用一只手摸着脸颊,脸色一振,笑了起来,露出有缺口的烂牙。「啊!」他说。他这声惊叹的尾音拖得很长,像呼出一口长气。「啊!玛丽雅姆!你是她的女儿吗?她……」这时他扭动着脖子,热切地向她身后望去,搜索着。「她来了吗?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她来了吗?」
「恐怕她已经过世了。」
哈姆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们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哈姆萨看着地面。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声驴叫。
「进来吧。」哈姆萨说。他把门推开,「请进。」
屋里几乎没有家具,他们坐在地板上。地板上有一张赫拉特毛毯,几个珠子织成的坐垫,墙上挂着一幅镶在相框中的麦加图片。他们坐在一扇敞开的窗户旁边,中间是一片长方形的阳光。莱拉听见另一个房间有女人低声说了几句话。有个赤足的小男孩把一盘绿茶和开心果放在他们前面。哈姆萨朝他点点头。
「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