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跟我说吧。」哈姆萨说,神情萎靡不振。
莱拉说了。她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花的时间比她预想的久一些。说到最后,她勉强维持着镇定。一年过去了,她依然无法自如地谈论玛丽雅姆。
说完之后,哈姆萨沉默了很久。他慢慢地在茶碟上转动着他的茶杯,转向这一边,然后另一边。
「我的父亲,愿他安息,过去非常喜欢她,」他终於开口了,「你知道吗,她出生的时候,在她耳边念祷文的就是我父亲。他每个礼拜都去看望她,从来没有中断。有时候他把我带上。没错,他是她的导师,但也是她的朋友。他是一个富於同情心的人,我父亲。当札里勒汗把她嫁掉时,他十分伤心。」
「听到关於你父亲的事,我感到很难过。但愿真主宽恕他。」
哈姆萨点头表示感谢。「他活了很多年,实际上,札里勒汗还比他先去世。我们把他埋葬在村里的墓地,离玛丽雅姆的母亲下葬的地方不远。我父亲是一个高贵的人,他肯定会上天堂。」
莱拉放下了她的茶杯。
「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当然。」
「你能告诉我玛丽雅姆从前住在哪儿吗?」她说,「你能带我去吗?」
司机同意再等一会。
哈姆萨和莱拉离开村子,沿着那条连接古尔德曼村和赫拉特的路朝山下走。大约走了十五分钟之后,他指着高高的草丛中一条和马路交叉的小径。
「你得从那边过去,」他说,「那儿有一条小路。」
那条小路崎岖而蜿蜒,在草丛和灌木之下时隐时现。莱拉和哈姆萨沿曲折的小路往上爬,在风中摇摆的小草轻拂她的小腿。他们两旁,各式各样的野花迎风起舞,有的长得很高,开着花瓣弯弯的花朵,有的很矮,叶子像扇子一般。几株凋零的毛莨从灌木丛中探出头来。莱拉听见头顶燕子叽叽喳喳的啼叫,还有脚下蚱蜢的啁啾。
他们沿着这条路往山上爬了两百米左右。然后小路变得平坦,伸进一块更为平坦的空地。他们停下来喘一口气。莱拉用衣袖抆了抆额头,挥开一群在她面前飞舞的蚊子。她从这儿望出去,见到一片平缓的山坡,几株三角叶杨,一些白杨树,还有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野生灌木。
「这儿过去有一条小河,」哈姆萨说,有点喘不过气,「但它很久之前就没水了。」
他说就在这里等她。他告诉她穿过干涸的河床,朝山那边走过去。
「我在这里等你,」他说,在一株白杨树下面的一块石头坐下,「你去吧。」
「我很快……」
「没关系。你慢慢来。去吧,夫人。」
莱拉向他道谢。她穿过河床,踏上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她看见石头之间有一些破碎的汽水瓶、生锈的铁罐,还有一个压铸的金属容器,它有一个镀锌的盖子,半截埋在地面。
她朝着山那边走去,前方有一片垂柳,垂下的长长枝条在风中飘扬。在她胸膛里面,她的心在怦怦跳。她看到柳树如同玛丽雅姆说过那样,围成一个圆圈,中间是一片空地。莱拉加快了脚步,简直跟奔跑差不多。她回过头,发现哈姆萨已经变成一个小小的身形,他的长袍在褐色树皮的衬托下很抢眼。她踩上一块石头,差点摔倒,然后又站稳了。她提起裤管,匆匆走过了剩下的路程。等来到柳林的时候,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玛丽雅姆的泥屋依然在那里。
莱拉朝它走过去,见到仅有的一扇窗户没有玻璃,门板也不见了。玛丽雅姆曾跟她说这里有一个鸡圈、一个烤炉和一个室外的厕所,但莱拉没有发现它们的痕迹。她在泥屋门口停了一会。她能听见里面的苍蝇嗡嗡响。
为了走进去,她不得不避开一大片抖动的蜘蛛网。屋里光线黯淡。莱拉只好等上几秒钟,让她的眼睛适应黑暗。等到能看清屋里情况的时候,她发现内部空间比她想像中的还要小。地板上只剩下半块腐烂的长木板。她觉得其他的应该被撬起来当柴火烧了。如今地面上铺满了干枯的树叶、破碎的瓶子、被扔掉的口香糖纸、野生的蘑菇和一些时日已久的发黄菸蒂。但更多的是杂草,有的长得很矮小,有的恣意生长到墙壁的一半高度。
十五年,莱拉想。在这个地方过了十五年。
莱拉坐下来,靠着墙壁。她听着风儿吹拂柳树的沙沙声。天花板上结着更多的蜘蛛网。有人在一面墙上喷画了几个字,但大部分已经剥落,莱拉无法看出写的究竟是什么。然后她意识到那些是俄文字母。低矮的天花板的一角有个废弃的鸟巢,另外一个屋角倒挂着一只蝙蝠。
莱拉闭眼睛,在那儿坐了一会。
在巴基斯坦,她有时候会很难想起玛丽雅姆的面容。玛丽雅姆的脸庞常常躲避她,像一句到了嘴边却想不起来的话。但如今,在这个地方,她轻而易举地在眼睑之后见到玛丽雅姆:柔和的目光,长长的下巴,皮肤粗糙的脖子,嘴唇紧闭的笑容。在这里,莱拉能够再次躺下,脸庞贴着玛丽雅姆柔软的大腿,能够感觉到玛丽雅姆的身体前后摇晃,背诵着《古兰经》的经文;能够感觉到那些话颤动着从玛丽雅姆身体传下来,传到她的膝盖,传进她自己的耳朵。
突然之间,这些杂草开始下降,彷佛有人在地下拉着它们的根部。它们越降越低,直到泥屋的地面吞噬了最后几片多刺的叶子。蜘蛛网奇蹟般地自行消失了。鸟巢自我分解,那些小树枝噼哩啪啦地松开,一根接一根地飞出泥屋之外。隐形的抆除器抹掉了墙壁上的俄文字母。
地板回来了。这时莱拉看见两个床铺,一张木头桌子,两张椅子,角落里摆着一个铁炉,墙壁上钉着架子,上面摆着几个陶罐和平底锅,一把黑色的茶壶,一些杯子和勺子。她听见小鸡在外面咯咯叫,远处传来溪流的潺潺声。
年轻的玛丽雅姆坐在桌子旁边,凭借油灯的光芒缝制一个布娃娃。她在哼着一首曲子。她年轻的脸庞很平滑,洗净的头发朝后梳。她的牙齿一颗都没缺。
莱拉看着玛丽雅姆把纱线贴到布娃娃的头上。再过几年,这个小女孩将会变成一个对生活没有太多要求的女人,她将不会给别人添加负担,将不会透露她也有悲哀、失望和曾经被人嘲笑的梦想。这个女人将会像一块河床中的岩石,毫无怨言地忍受着流水的冲刷,然而她的圣洁将不会因此被玷污,她将会变得更加高贵。莱拉已经从这个女孩眼中看到了某种东西,那是藏在她灵魂深处的品质,那是拉希德或者塔利班都将无法将之摧毁的信念。到头来,这种东西将会成全她的解脱和莱拉的获救。
这个小女孩抬起头。放下布娃娃。笑了起来。
亲爱的莱拉?
莱拉的眼睛猛地睁开。她张开嘴巴,身体向前扑去。她吓坏了蝙蝠,牠从泥屋的一头飞向另一头,扑动的翅膀活像一本书翻动的册页,朝窗外飞了出去。莱拉站了起来,拍掉黏在她裤子上的枯叶。她走出了泥屋。外面,太阳的光线已经偏移了一点点。一阵风吹过来,吹得野草波浪般起伏、柳树的枝条沙沙响。
离开空地之前,莱拉看了泥屋最后一眼;玛丽雅姆曾经在这里睡觉、吃饭、做梦,为札里勒屏住呼吸。柳树在破旧的墙壁上投下了弯弯曲曲的影子,每一阵风吹过,这些影子就会跟着晃动。一只乌鸦降落在平坦的屋顶上。牠啄着一些东西,哑哑叫了几声,又飞走了。
「再见,玛丽雅姆。」
说完之后,莱拉转身走进一片杂草,浑然不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她看见哈姆萨依旧坐在那块石头上。哈姆萨看到她,站起身来。
「我们回去吧。」他说。跟着又说:「我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花园中,莱拉站在前门旁边等待哈姆萨。刚才端茶给他们喝的男孩站在无花果树之下,手里抓着一只鸡,神情冷漠地看着她。莱拉瞥见两张面孔,戴着头巾的一个老女人和一个年轻女子,在一扇窗后面端庄地朝她望过来。
房门大开,哈姆萨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盒子。
他把盒子交给莱拉。
「大约在札里勒汗去世之前一个月,他把这个交给我父亲,」哈姆萨说,「他要我父亲为玛丽雅姆保管它,直到她过来把它取走。我父亲保管了这个盒子两年。然后,就在他去世之前,他把它交给我,要我替玛丽雅姆保存它。但她……你知道的,她没有来。」
莱拉低头看着这个椭圆形的锡盒。它看上去像一个旧的巧克力盒。它的颜色是橄榄绿,铰链盖一圈镀金的卷边已经有些褪色。盒子侧面有一点锈迹,盒盖前面的卷边有两处凹痕。莱拉试图打开盒子,但盒子里面的插销锁上了。
「里面是什么?」她问。
哈姆萨将一把钥匙放在她手里。「我父亲从来没有打开它。我也没打开过。我想它是属於你的,这是真主的意愿。」
回到酒店之后,塔里克和两个孩子还没有回来。
莱拉坐在床上,盒子摆在她的大腿上。她有点想别打开它,不管札里勒留下什么,让它成为一个秘密。但最后,她抑制不住好奇。她把钥匙插进去。她晃了几下钥匙,发出咔嗒的声响,最后还是把盒子打开了。
她看到盒子里面有三件东西:一个信封,一个牛皮袋,一盘录影带。
莱拉拿起录影带,走到楼下的服务台。昨天接待他们那个年老的服务员告诉她,酒店只有一台录影机,在它最大的套房里面。当时套房没有人住,他同意带她过去。他把服务台交给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年轻人打理。那人穿着西装,正在打手机。
这个年老的服务员领着莱拉走上二楼,来到长长的走廊末端的一扇房门前面。他打开门,让她走进去。莱拉一眼就看见屋角有一台电视机。她对套房里的其他东西视而不见。她打开了电视机,打开了录影机。把录影带放进去,按下了「播放」键。起初几秒萤幕一片空白,莱拉开始寻思札里勒干嘛要留一盒空白的录影带给玛丽雅姆。但就在这时,萤幕上出现了画面,响起了音乐声。
莱拉皱起眉头。她看了一两分钟。然后她按了「停止」键,让录影带快转,再次按下「播放」键。还是那部电影。
那个老人迷惑地看着她。
萤幕上播放的电影是华特.迪斯奈出品的《木偶奇遇记》。莱拉无法理解。
刚过六点,塔里克和两个孩子回到酒店。阿兹莎向莱拉跑过来,给莱拉看塔里克买给她的耳环。耳环是银的,两边各挂一只珐琅蝴蝶。察尔迈伊紧紧抱着一只充气海豚,只要一捏这只海豚的鼻子,它就会发出吱吱的叫声。
「你怎么样?」塔里克问。他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我很好,」莱拉说,「等会我再告诉你。」
他们走到附近一家烤肉店吃饭。烤肉店很小,里面的塑胶桌布黏糊糊的,烟雾缭绕,而且很吵闹。但羊肉又嫩又多汁,面包也是热的。饭后,他们在街道上散了一会步。塔里克在一个街边小摊给两个孩子买了玫瑰香味的霜淇淋。他们坐在一张长椅上吃着,他们身后是被猩红色的晚霞勾勒出来的群山的轮廓。空气很温暖,弥漫着雪松的香味。
早先看完录影带,回到房间之后,莱拉打开了那个信封。里面是一封手写的信,黄色的横纹信纸,蓝色的笔迹。它写着:
亲爱的玛丽雅姆:
我希望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身体健康。
正如你知道的,上个月我去了喀布尔,本想找你谈谈。但你不愿意见我。我十分失望,却不忍责怪你。换了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我在很久之前就失去了让你好好对待我的资格,因此,我只能埋怨自己。但如果你现在正在看这封信,那么你肯定已经看了我留在你门口的信。你看过那封信,依照我在信中的要求,前来找法苏拉赫毛拉。我很感激你这么做,亲爱的玛丽雅姆。我感激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跟你说几句话。
我该从何说起呢?
亲爱的玛丽雅姆,自从我们最后一次交谈以来,你的父亲已经遇到了太多的灾难。你的继母阿芙素音在一九七九年那场暴乱的第一天被杀死。就在那一天,一颗流弹打中了你的妹妹妮洛法尔。我依然能看到为了给客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倒立着的她,我的小妮洛法尔。你的哥哥法尔哈德在一九八○年加入了圣战组织。苏联人在一九八二年杀害了他,就在赫尔曼德郊外。我没有机会去给他收屍。我不知道你是否有了自己的孩子,亲爱的玛丽雅姆,但如果你有,我祈祷真主保佑他们,别让你体会我已经领略到的悲哀。我依然梦到他们。我依然梦到我这几个死去的孩子。
我也梦到你,亲爱的玛丽雅姆。我思念你。我想念你的说话声,你的笑声。我怀念读书给你听和我们一起钓鱼的所有那些时光。你还记得所有那些我们一起钓鱼的日子吗?你是一个乖女儿,亲爱的玛丽雅姆,每当想起你,我总是感到羞愧和后悔。后悔──每当想起你,亲爱的玛丽雅姆,有太多、太多的事让我后悔。我后悔没有在你来赫拉特那天和你见面。我后悔没有打开门让你进来。我后悔我没有把你当女儿看待,让你在那个地方住了那么多年。而这都是为什么呢?害怕失去面子?害怕玷污我所谓的好名声?时至今日,在这场该死的战争让我失去了这么多亲人、见识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之后,所有这些对我来说是多么微不足道啊。但是现在,一切当然已经太冲了。也许这就是对无情无义的人的惩罚,让他等到一切都无可挽回的时候才恍然大悟。现在我只能说你当时是一个乖女儿,亲爱的玛丽雅姆,而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现在我只能乞求你的原谅。原谅我,亲爱的玛丽雅姆。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我现在不如你从前知道的那么富裕了。共产党分子没收了我大部分土地,我所有的商店也被充公了。但这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真主──出於某种我并不明白的原因──赐给我的幸福远远多过他赐给大多数人的。从喀布尔回来之后,我设法卖掉了剩下的一点土地。我给你封上了一份属於你的遗产。你能够看到那并没有多少钱,但那是一番心意。它是一番心意。(你也将会发现,我擅自把这笔钱换成美元了。我想这样做是最好的。我们自己这种货币将来会怎么样只有真主知道。)
我希望你别认为我正在试图收买你的原谅。我知道你的原谅是非卖品,我希望你证实我这个想法。它从来就是非卖品。我只是把一直以来就属於你的东西归还给你而已,尽管这种归还已经太冲了。活着的时候,我对你并不够好。但或许死了之后,我能够当你的好父亲。
啊,死亡。具体的细节我就不跟你多罗嗦了,但我现在已经能见到死亡了。心肌衰弱,医生说。对於一个软弱的男人来说,我想这是一种合适的死法。
亲爱的玛丽雅姆。
我斗胆容许自己希望,在你看了这封信之后,你对我的怜悯将会比我从前给你的要多。我希望你能真心来看看你的父亲。希望你将会再一次敲响我的家门,我的女儿,给我一个机会做那些多年前就应该做的事:为你开门、迎接你、把你抱在怀里。这个希望和我的心脏一样微弱。这一点我知道。但我将会一直等待。我将会一直等着听见你的敲门声。我将会一直希望着。
但愿真主保佑你长寿富贵,我的女儿。但愿真主赐予你很多健康美丽的孩子。但愿你能够找到我所没有给你的幸福、安宁和接受。好好保重。我把你交在真主慈爱的手中。
你的不称职的父亲
札里勒
一九八七年五月十三日
※※※
那天晚上,当他们回到酒店、两个孩子玩够了上床睡觉之后,莱拉把这封信的内容告诉了塔里克。她给他看了牛皮袋里面的钱。当她开始哭泣时,他亲吻她的脸,将她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