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郁之返回来找李珝时,李珝就想他会一直照顾郁之,这个一直有多长,是否有一辈子那么长,他没去细究。但其实郁之会有别人来照顾,并且照顾得更好,回到长安,即使世道不太平,但郁之的家人会庇护他,即使长安哪天真不得安宁,也可以随着其他士族南渡,继续过上远离战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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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敬宣受晋庭的派遣,前往汲郡,以便与乞活军接触,他这番前来,职务在身,并不方便亲自送郁之去长安,倒是与敬宣同来的使节要返回长安,他们身负要职,有士卒护送,路上也不用担心被劫匪掠杀。
郁之在汲郡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坐上马车,跟随返长安的队伍出发,敬宣送别,给了郁之些财物与衣物,并且让自己随身的老仆人陪郁之回长安。
“敬宣哥,那你什么时候回去?”坐在马车上,郁之与敬宣话别。
“我恐怕要留些时日,不用为我担心,我在这里很安全。”敬宣张臂揽了下郁之,退开身后,便示意老仆人赶车。
“敬宣哥,不要久留,你要早些回去。”马车已经上路,郁之拉开帘子朝敬宣大声喊话,站在后方的敬宣只是温和笑笑,挥着手。
马车远去,敬宣仍在挥手,透过车窗看着后方的郁之,心里揪紧,他不希望敬宣留下,正如他是如此强烈的渴望李珝能跟他一起上路,因为这里,这片土地,卷入了战火,再无宁日。
敬宣与郁之的兄长年纪相仿,两家是世交,曾经的敬宣死活不肯担任官职,与一些文士终日清谈,时常酒得不醒人事,那时的敬宣与三年后今日的敬宣仿佛换了一个人。
宗尚老庄,无用无为,自以为超凡脱俗的那些世家子弟,於永嘉之乱时被杀戮,没胡的有多少呢?老庄不能给百姓,甚至自身带来什么,至少在乱世里不能。
敬宣也变了,三年的时光,变的不只是自己,还有其他人,往日的故交,想来早已不是往日的模样了,或狼狈不堪,或痛苦悱恻,那些浮华,造作的东西,都荡尽了吧?
郁之躺在车厢里,听着车轮滚动的声音,他恍恍惚惚,昏昏沈沈,要回去了,可心里没有多少的喜悦,心情甚至极其沈重。
没胡,受尽折磨屈辱,遭遇李珝,跟随乞活,在刀刃中求生存,这些的日子,何等的艰苦,可是,现在回想,想起与李珝的点点滴滴,缠绵悱恻。
没机会了,自己已经上路了,再不可能回头,回去找李珝,为什么他就是不肯回中原呢?为什么他就不肯过平静的生活。是不习惯,还是不愿意呢?
李珝,我没办法再返回去找你,因为我有家人,有爹娘在长安,如果我是孤独一人,我哪也不去,一直跟在你身边,即使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
来不及好好地辞别,甚至有太多的话都没说出来,太匆忙了,走得太匆忙了,天可怜见,让我们还能再相逢吧。
手里,捏着李珝削的木簪,想着李珝,郁之渐渐睡去,睡梦中,是否能梦见李珝骑着那匹枣红色的马,手持柄双刃矛,追赶而来呢?
醒来,车外不见那匹枣红色的马,也不见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只见四周荒寂,白骨曝野,百里不见炊烟。
“这里是哪里?”郁之问赶车的老车夫。
“就快出汲郡了,徐公子,你睡了一天了。”车夫回答。
郁之茫然,许久才呢喃了一句:我要回去了。
你知道吗?李珝,我就要离开汲郡了,我们再也见不上一面,我再也无法知道你的生死。
夕阳下,李珝骑着那匹枣红色的马驰骋,他手里拖了柄双仁矛,借着马匹冲击的势,挥刃朝前头奔跑的骑兵一刺,便将对方击下了马。他没真正使上劲,也没带上杀气,他在练兵,和乞活军里边的先锋骑兵练习冲杀。
脚上的伤还没好,并且昨夜也忘了上药,因为一直都是郁之在帮他上药,包紮,骑马宾士时,从小腿腹部传来的疼痛感会比平日行走时要痛上几倍,这样的疼痛,李珝必须适应,他没时间休养,路途上,一旦遭遇敌军,战斗随时会开始。
打仗是为了生存,李珝习惯这样的生活。
被李珝击下马的骑兵们,不服气又翻身上马,他们围着李珝攻击,虽然不是真的在打仗,但气势仍是骇人,李珝跃马突围,兴许是围攻的人不留神,兴许是李珝一时走神,他竟被击中胸膛,就位於旧伤之处,一吃疼,松了马缰,从马上跌落。
这一摔,并不轻,背部撞击地面时,李珝的后脑也磕上了,他眼前黑了那么一小会儿,睁开眼睛时,他看到了朝他伸手的骑兵们,这些围上来的年轻汉子都有些紧张,他们知道李珝伤还没好,也知道他上身受过很重的伤。
李珝抓住了一只伸过来的手,借力起身,他的胸前有片血迹,想来是先前癒合的旧伤裂开了。
有人拿了药与布料要为李珝包紮,李珝查看了下伤势,漠然说不用,推开了围他身边的人,孤独一人返回帐篷。
在这前往趁陈留的路途上,危机四伏,但他们终究会抵达陈留,在那里渡过新春,并在那里屯聚安紮。
对於抵达陈留后做什么打算,李珝根本没思考过,他从不对自己的人生做思考。
躺在帐篷里,在昏暗中,李珝打了个盹──他昨夜睡得不好,直到意识到有人在检查他上身的伤时,李珝才醒来,低唤了句:郁之?
此时帐篷里已经点上了灯,但灯光昏暗,根本看不清身前那位低身包紮的人的模样。
“我是军中大夫。”年轻大夫抬起了头,他长得瘦弱,昏暗中的模样倒真有些近似郁之。“你脚上伤还没好吧?”大夫以前就帮李珝检查过伤口,也给过药,对李珝身上的伤有印象。
“药用完,你留些药,我自己包紮。”李珝不乐意让大夫查看他的脚伤,他会自己查看,自己上药,并包紮。弯身低头的大夫,在这昏黄灯光中会让李珝产生错觉,仿佛照顾他的是郁之。
他多想抬手再摸摸他的脸,他的发丝,感受他的温度与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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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途上,偶遇劫匪,都化险为夷,离开汲郡,一路南下,日夜奔波,也不清楚走了多少时日,直到抵达河东郡,郁之才意识到,他人已靠近洛阳,而洛阳城他也没有进去,他家人都住在长安了。
绕过洛阳,队伍往西行,长安并非遥不可及了,不需要再多久,就能回去了。
这一路走下来,满目的萧条,战火毁坏后的城市,尤其让人心寒,郁之不清楚长安是否是处安宁的地方,也不清楚那里是否是他最后的归所。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毕竟自己回来了,毕竟家人在那里,在一起就好,在一起总能想到一条生路。
不知疲惫的日夜赶路,抵达长安时,天色已黑,负责赶马车的袁家老仆人领着郁之去找他家。
洛阳的家,郁之知道在哪里,这长安的“家”却是那么陌生,绕了一条又一条的街巷,袁家仆人终於在一扇大门前停住了脚步,他回头对郁之说:徐郎君,就是这里了。
郁之冲疑了许久,他伸手去扣门,他那时候怕扣错了门,更怕开门后,却没能见到他的家人。
门很快开了,一位仆人探出了头,袁家仆人急忙上前说徐家二郎回来了,可看门的仆人却不放行,狐疑地打量郁之。好在听到大门口有声响,敏之前来,问看门仆人是谁在扣门,敏之一探门口,就看到了郁之,灯笼的光芒昏黄,敏之看到的只是一个清瘦的身影和一张模糊的脸。
“哥!是我,我是郁之!”郁之记得他哥的模样,他哥没多大变化,他能一眼认出。
在郁之喊出话后,敏之激动地大步迈出门槛,一个踉跄一把揪住了郁之,大叫着:“你是谁?是人是鬼?”
“哥,我是郁之,我活着,你摸摸。”郁之声音哽咽,他抓敏之的手摸他的脸。
敏之摸到了温暖的脸庞和冰冷的泪水,他骇然,冲冲没了回应。
两兄弟沈默站在门口,一脸的泪水,许久,敏之才仿佛恢复了意识,一把抱住了郁之,从喉咙里挤出一句:“郁之啊!真的是你?”敏之的哭喊声惊动了府邸中的人,很快郁之的嫂子,侄子都跑了出来,但并不见郁之的爹娘及妹妹。
进府后,郁之才发现家里并没有爹娘,妹妹也许出嫁了,不在家中并不奇怪,但爹娘都不在,让他感到不安。
郁之问过兄长,才知道袁敬宣并没跟他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