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洛阳被攻破后,长安亦遭洗劫,繁华的街道,绵延的大宅都化为灰烬,古都至此荡然无存。
孝湣帝刚抵达长安那会,长安城内的住户不满百户,青蒿丛生,荆枣成林,荒芜而寂寥,仿佛这里从不曾是华夏族繁育文明的中心,仿佛汉高祖亦从未曾在此建都,它曾是那么的宏大,那么的繁荣,却什么也没有剩下。
孝湣帝登基那时,朝廷连章服马车都缺稀,全城算上官家与私人的马车,凑起来也不过四辆,器物兵器同样缺乏,食物也一直不够吃。这样的朝廷,窘迫无比,晋藩王们却始终没有援助,也不参与征伐,任由国土沦陷,帝王臣民遭受杀辱。
李珝的马托着行囊,行囊里藏着他的武器,他牵马进长安城前,曾驻足打量城门。这趟回来,他没进入洛阳,却来到了长安。
李珝在洛阳长大,那里有他童年的记忆。
长安城也同样让李珝感慨,因为他在这里看到的不再是孩童记忆里大城市的繁荣与富有,街道上只有寥寥无几的行人,大都像游魂一样,面无表情的从身边晃荡而过。
一个月前,李珝与袁敬宣抵达上洛,那里有晋兵屯驻,但兵力稀少,胡兵大胜之军,势不可挡,将领始终不敢靠近长安。
抵达上洛前,李珝所跟随的晋军便遭遇了附属於匈奴刘氏的杂夷袭击,军队也给打没了,不得已,李珝只得自己上路,并带上敬宣。
在上洛,敬宣遇到从长安城里逃出的人,获得他家人的消息,并且知道了敏之的妻子和儿子(其实也是敬宣的妹子与外甥)都托付在娘家。也算敏之有心,没傻傻的让妻子、儿子陪他待在长安城里,遭受饥饿之苦。可惜,袁家人只在上洛停留了些时日,便跟随大多数士族南去了,要是他们再多留几天,就能与敬宣相逢了。
获得这样的消息后,敬宣并没有赶紧去追寻家人,反倒是独身一人前去京兆。京兆那边也有支晋军屯驻,士兵比上洛多些,似乎还有那么点希望能去支援长安。
李珝倒是劝过敬宣去追寻家人,不过敬宣不听,执意去京兆。也是从这时候起,李珝与敬宣分离,李珝留在了上洛。
关於敬宣,他去了京兆后,就失去了消息,直到多年后,才知道他的生死。
李珝进城,打量这座久违的古城,它是那么的空荡而寂寥,千创百孔,满目苍凉。为什么进来这里呢?在居住於里边的晋帝已经不在后,在饿死了一半的城民之后,他到底为什么进来?
他终於还是回来了中原不是,回到了他孩童时代生活的地方。
是为了郁之吗?是为了往昔的一份记忆吗?或许,只是为了看看这个朝廷,它彻底覆灭时的模样?
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哀痛与绝望,这不过是将永嘉之乱时的情景再重复了一遍,无论是对晋帝,晋大臣,还是晋子民而言。对於痛苦与耻辱,李珝了解很多,他的内心还很刚强,因为他心里不存任何奢望。
走在长安街道上,李珝并非漫无边际地行走,他在回忆敬宣说过的话,关於郁之家的位置。
在寻找的过程中,李珝并不去思考郁之是否已经死了,这不重要,他只是想知道郁之的消息。
两人分离这段时间,李珝时常会想起郁之的模样,瘦瘦的,弱弱的,很文静,总是跟前跟后,偶尔双眼里带着不安与哀痛。这样的人,不该生在这乱世里,因为他活不下去,这样的世道给予他的不只是肉体的摧残,还有精神上的。
绕过街巷,李珝终於看到了敬宣形容过的宅子,李珝上前,推开半掩的木门,看到的是空荡的院子,不见人影,没有声息。
李珝并不慌乱,因为郁之很可能已经死了,也有可能活着离开了长安,但既然进来了,就到处看看吧。
一间间房间的寻找,都空荡无人,最后是在靠近后院的一间房间里,李珝看到了一个躺在榻上的身影,那是个人,盖着被子,一动不动。
李珝走上前去,第一眼他没认出是郁之,因为实在是瘦得皮包骨,和李珝记忆中的郁之有差距,但随后,李珝还是辨认出了。那一刻,李珝并没有感到心疼或是哀痛,他很平静,他茫然地伸手去摸郁之的脸,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找到他了,他还是再见到他了,即使郁之已经死了。
李珝见过很多死人,各种死法都有,其中不乏饿死的,李珝一直很麻木,他必须麻木。
但此时看到饿死的郁之,李珝还是恍惚如同在梦里。
郁之,会冷吗?会觉得孤独吗?
李珝将郁之从榻上抱起,郁之身上的被子滑落,露出干瘦的手臂,李珝抱着郁之,却感受不到郁之的重量,太轻了。李珝将郁之轻轻抱离木榻,也就在此时,李珝感觉到怀里的人似乎轻轻动了下,这一发现,让李珝惊愕,他急忙将郁之放回床上,大声的喊郁之的名字。
李珝一声声的呼喊,他搂着郁之的手,像抖筛子般颤抖。
不敢奢望郁之还活着,所以李珝以为郁之死时,心里很平静。李珝年幼时也曾有过奢望,他甚至也曾一次次的恳求神明,但当他明白无论他多在乎,多执着,他终究要被剥夺,要失去,他挽回不了什么,而这世上也从没有神明。
“郁之,郁之,你醒醒!”
一再的呼唤,一声比一声急切,李珝几乎要失去理智。先前没有的恐惧,都在此时迸发了,人果然不能有奢望,一旦拥有了,只会遭受更大的痛苦与绝望。
从来都是如此,我一直都知道,从来都是如此!
“ 郁之,你醒醒!我来了,我来长安了,你不是一直希望我陪你回长安吗?我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李珝在疯狂嘶号着,双眼充血,他的模样显得狰狞,只因那么多年过去了,李珝再次感到了深切的绝望与无处发泄的愤懑。
爹,娘,兄长,妹妹,那些曾经模糊的脸,此时又出现在了李珝的眼前,原来他一直都记得他们最后的模样,他从未忘记,从未忘记的还有那时候的绝望与愤慨。
在李珝的叫喊下,郁之的眼皮缓缓睁开了,在昏昏沈沈中,郁之隐隐听到李珝在唤他,只是此时的郁之分不清梦与真实。自从兄长离开后,郁之就一直神智不清,陷入长时间的昏厥。长期的饥饿,再加上深切地绝望与悲恸,郁之早已半死不活,或说如果李珝晚那么一天前来,看到的必然是郁之的屍体。
“李。。。。珝。。。”
郁之启唇,他念出李珝的名字,他的声音很细微,像蚊声,他的眼睛黑黑的,幽幽的,深不见底。
“是我。”李珝笑了,笑里带泪。
此时,李珝再说不出任何话,只是将郁之紧紧抱入怀里,他从未这么欣喜过。
虽然郁之醒来了,但他挨饿太久了,命危在旦夕。好在李珝对饥饿很熟悉,也清楚饿得快死的人,大都吃不下东西,太虚弱了无力咀嚼吞咽,何况肠胃也已损坏。
为了让郁之吃下东西,李珝喂郁之吃粥,一口口的喂,一小碗要分好几次喂下,这需要极大的耐心。
郁之醒着时候,李珝抱着他,温暖他的身体,郁之睡去时,李珝便睁着眼睛,彻夜不眠。李珝见过很多快死的人,前一刻好好的,还能说话能露出微笑,后一刻却没了,他心里已经有了恐惧,恐惧郁之死去,所以他必须看护着郁之,一刻不离。
李珝就这样不眠不休照顾了郁之六天,每一次郁之醒来,李珝都会露出微笑,紧揪的心得以宽松。
在这六日里,郁之的意识仍不大清楚,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昏迷,除了他第一次睁开眼睛喊过李珝的名字外,他再没说任何话。
在迷糊中,郁之恐怕也没有真正意识到李珝在他身边,他并不孤独,他也不需要孤独而绝望的死去。
第六天,郁之终於又唤了李珝的名字,并且在唤完这名字后,脸上爬满了泪水。
也是那时候,郁之清醒了。
在后来,很多年后,李珝和郁之都常会想:或许冥冥之中有神明,真的能听到他们的恳求。因为他们足以死上好几回,却一直活了下来,也因为他们数次的分离,却还是一再的相逢。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