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八月,秋风萧瑟,寒意渐侵。
刘曜的军队逼近京师,内外断绝,此时长安城外尚有几支晋军,但是并不敢进入长安支援,只是在外屯驻观望。
长安城内的百姓感到不安,因为粮食短缺,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大人们没有气力,孩子面带饥黄,平头百姓们了解灾年,他们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延续下去。
案上的食物再不丰盛,敏之面无表情的就餐,他很少跟郁之谈局势,谈日后的打算,偶尔开口,也仅是叫郁之逃出去寻找袁氏,袁氏一族都逃去了上洛,袁家在那里有田地。郁之从来都是摇头,只说自己不想逃了,长安要是沦落了,也不过是不断往南方逃,就这样一路逃窜,身后追着胡兵,颠沛流离,朝不夕保,他倦了。
这里,就是最后的家了。
九月,天冷得像冬日,也许是饥饿所致,将家中的厚衣都穿上,仍感到寒意阵阵。街上的饿殍渐渐多了,没能下葬,横屍街巷,也早已习惯,活着的人从屍堆中路过,面无表情,麻木不仁。
郁之很清楚家里粮食所剩无几,仆人们大多离开,仅留下一位做饭的老仆人,无儿无女无依靠,郁之也不忍心赶他走。
有日黄昏,郁之进庖厨,见到老仆人在浸泡干豆荚,这些豆荚原本放在柴房里,充当柴火。
“这东西不能吃。”郁之激动地抓住老仆人干瘦的手,不让他做这样的事情。老仆慢吞吞地说:“阿郎,谷子不多了,冬日一到,地里什么也不长。”
“这种东西如何下口,仓里还有半缸米,还有吃的,我们吃什么,你也吃什么,到这境地,还有什么主仆之分。”郁之挽袖将浸泡在盆中的豆荚都给倒了,他清楚饥饿的感觉,家里还有点粮食,他就不可能看着家中的人饿死。
冬十月,一斗米金二两,即使你能出足二两黄金,也未必能立即买到这活命的东西。
此时,老仆人已经病死,到此时,郁之才知道连野菜,草根都不会有,全被其他人挖光了。
寒风呼啸的冬日,长安像座空城,街道卧满屍体,不少房子空荡无人,死绝了户。
饥饿像疾病在蔓延,死去的死去了,身上的肉被刮了,活着的眼睛发红,像疯子一样从某个隐蔽的巷口冲出,扑向路过者,一顿撕打。
十月,长安一半的人在饥饿中挣扎,一半的人已经死去。
到此时,缸中那点米早吃完了,没有野菜,甚至连树皮也被人扒光,有好几天,郁之都是去摘药草,他知道什么野草可以吃,什么有毒。但药草并不能维持郁之和他兄长的命,郁之进家中空荡的粮仓翻找食物,他因为饥饿很虚弱,花了很长时间才从杂物堆里拣了半斗豆子,那些豆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洒落,但正是这些豆子,让他和敏之到现在都还活着。
平头百姓至此大多饿死了,官员们的家眷离开家门,到处翻吃的,早已不顾什么身份地位。
朝廷里,官员大多弃官,官员很缺乏,到这地步,没人愿意饿着肚子,瘦得皮包骨的在朝堂上与其他人抱头痛哭,哀号家中失去亲人。
晋帝很年轻,他才十七岁,他无能为力,他也在挨饿。
没有救援,就被这样围困着。
黄昏,晋帝由敏之扶着,缓慢登上城楼,在晋帝眼前呈现的是空荡的长安城,街上的屍体甚至比游魂状的活人多。
“永嘉之乱,朕那时十三岁,与舅父一起逃亡,被豫州刺史劫持,称抵达长安足以称帝,国家尚未亡。那时年幼,饥饿不堪,终日惶恐不得安宁,惟求活命保身,何曾想为帝者便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晋帝轻声地陈述,眼中有泪水。
“此非陛下之过。”敏之跪伏在地,声音哽咽。
“那是何人之过?今日饿殍满城,是何人所致!”晋帝说至此,泪水爬满脸庞。
他自孩童时,便开始逃亡,他登上帝位时,心中没有一丝喜悦,胡人,杂夷,贼寇四起,每日都不得安宁,於恐慌中饱受煎熬,而今日,到此地步,该是终结了,这竟就是他的一生。
“陛下在上头吗?”城楼下一位武夫在喊,此人长得甚是高大。
此时敏之正在安抚晋帝,没有回应武夫。武夫上楼,看见痛哭的君臣,眼里没有任何情感。
“陛下,不该在此痛哭。”武夫搀起晋帝,带着他下楼,晋帝很是温顺,跟着武夫。
“大都督,有何打算?”敏之跟随而下,无奈他饿得没气力,被大都督麴允远远抛在后头。
大都督麴允没理会敏之,因为他也无能为力,这四年他一直在外头奋战,他也曾一次次打败过胡兵,但到现在一切都没意义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从太仓里搜找出几十枚制酒的曲饼,削为屑,做粥给晋帝吃。他也在挨饿,可晋帝不同,晋帝必须活着。
此时敏之和麴允都不知道,当晋帝登上城楼痛哭那刻,他已经有了决定。
十一月,晋帝派遣侍中送降书给胡将刘曜,在此前,晋帝已与麴允商议降胡,即使麴允很反对,大臣们知道后也不可能赞成。
四年前,洛阳被攻破,晋孝怀帝被俘虏,曾遭匈奴伪帝刘聪百般羞辱,并被杀害。这事,大臣们记得,麴允记得,晋帝也记得。
晋帝出降那日,敏之跟随,敏之知道晋帝的决定,可是很快获得消息的大臣们都追赶而来,号哭着,攀住晋帝搭乘的羊车不让他出城投降,晋帝悲不自胜,但实在没有退路了,只能前行。
这一天,郁之知道兄长跟随着晋帝离去,昨夜便听到兄长说:城门开后,你要出城去,找些吃的,你要活下去。
郁之当时已经十分虚弱,心里也没有任何求生的念头,甚至对於晋帝要出城投降,也没有多少哀痛之情。他麻木了,每天,他都看到人死去,孩子,老人,妇人,汉子,生与死,在他看来已经没有差距。在这几个月里,他曾崩溃地痛哭过,在他一次外出寻找食物,却闻到肉香,看到破败的屋中堆垒的人屍骨和一群围住一口冒烟铁锅的人,就是那时,他再无法保有理智。
郁之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承受这些痛苦,他身边的人要承受这些痛苦,这是阿鼻地狱般的折磨。
活着或死去,有什么区别?看着映在水面的自己,双眼深陷,两颊削瘦,仿佛是块包着皮的骨头,这还是人吗?这些日子他也根本就不曾活着,只是具行屍走肉罢了。
城外,刘曜的军队排开,看着从羊车下来,袒露上身,脸上捆榇木的晋帝,刘曜似乎有些茫然,但随后这位匈奴将领很懂习俗的搀起晋帝,将榇木焚烧。
千百年来,亡国之君的耻辱仪式,就这么又演了一遭。
城门开了,饿得快死的人们,急忙出去寻找食物,他们活下来了,他们不用成为饿殍中的一员。
城门开了,街上又有了人声,郁之呆坐在院子里,望着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木发愣。他不想动弹,哪也不想去,他甚至眼里没有泪水。
他兄长和其他跟随晋帝的大臣一起离开,他们不大可能再见上一面。敏之走时,郁之没有挽留他,要他不要去送死,因为郁之知道他兄长早已意料有这么一天了。
到此为止了,不如安静地睡去,此时心情是如此的平静。
几天后,晋帝和追随的晋大臣们一起被送去平阳,匈奴皇帝刘聪临殿,晋帝稽首跪拜,晋大都督麴允伏地恸哭,拔剑自刎。
刘聪将追随晋帝的大部分官员都杀了,这其中包括敏之。
第二年的冬日,刘聪让晋帝在酒席上当他的奴仆,行酒洗爵,在座的晋大臣都唏嘘流涕,晋尚书郎抱住晋帝痛哭,尚书郎因此被杀。
晋帝没有活过那年的冬天,死时年仅十八岁。
晋孝湣帝出长安城,伏膝刘曜那日,西晋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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