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船靠岸,旅客四散,郁之孤身一人在驿站上打探袁家的消息,有脚夫称城中有一户渡江的士族姓袁,他曾帮忙挑过担子。郁之听了十分惊喜,仔细询问才知道这户人家就住附近,家中有好几个人在朝中当官。
郁之酬谢脚夫,并请他领路,脚夫很乐意,带着郁之就去找这户人家,很快就走至这户人家的大门口。
“就是这里了。”脚夫将郁之领到这里,人便离开,留郁之一人。
郁之上前扣门,一位仆人出来开门,见到郁之一身陈旧粗布衣服,并不甚搭理,郁之报上袁家人的名字,老仆人的态度立即改变,急忙将郁之请进来,赶紧唤人去禀告主人。
出来见郁之的袁家人,并不是别人,而正是郁之的兄嫂,虽然相别只是两三年的时光,兄嫂容貌变化实在太大,仿佛苍老了十岁有余,鬓角都是白发。
“小郎?”嫂子起初很不确定,但当她喊第二声的时候,已经失控地拽住郁之的袖子,悲恸得不能自已。
郁之一时也是百感交集,尤其是想到兄长的死,又愧疚又痛苦,所幸兄嫂并不问他敏之的事情,至少此时没有问。
大概是听到外头有动静,袁家人都出来了,这其中还包括一个小男孩,愣愣地站在一旁打量郁之。
“阿凯,快喊叔,你小叔回来了。”兄嫂拉过男孩,男孩怯怯喊了声:叔,他刚喊出声,就被郁之紧揽入怀中。看到这孩子活生生站在眼前,郁之泪如雨下。这是敏之的子嗣,即使敏之没了,他心疼的孩子,仍好好的活着,就仿佛敏之也还活着。
每次分离与相聚,总是泪流不止,因为每每想到失去的亲人,每每想到失散日子的艰辛,总是让人悲恸不已。
从兄嫂那,郁之获知敬宣还活着,而且敏之殉国的消息,也是敬宣带回来,并将敏之的事彰显於朝堂,因感慨於徐家两代皆是忠良,晋帝由此封赐敏之的子嗣田宅。
获知敬宣还活着,郁之固然很高兴,甚至很想立即见见他,无奈敬宣人在建康任职,建康离沪江郡并不远,但也不是朝夕就可抵达。
从袁家人那里,郁之还打探到他族人大多在建康,包括他妹子丹青,丹青已有了孩子,生活宽裕。
在袁家住了几天,郁之便动身前往建康,离开之前,兄嫂给了郁之盘缠,还赶缝了两件衣服,所谓长嫂如母,说的也便是这样的事吧。郁之见兄嫂与兄子阿剀生活有依靠,有赏赐的宅子与田地,心里了无牵挂。
兄嫂带着阿凯给郁之送行,郁之拉住阿凯的手,嘱咐他要好好读书,不要荒废学业。
“小叔,你还回来吗?”阿凯已经懂事了,觉察得到这位突然出现的小叔,又将离去。
“你长大了,小叔来参加你的冠礼好吗?”郁之眼中噙泪,阿凯的眉目颇像敏之,真是让人感伤。
“好。”阿凯扣紧郁之的手。
此时袁府内车马已经备好,停在门口等郁之,郁之见状,松开了阿凯的手,挥了挥手,说:去吧。
阿凯听话回到他娘身边,两人站在门口,目送郁之离去。
前去建康,有了马车代步,一路又有人照应,郁之没遇到任何困难,抵达建康,车夫将郁之载至敬宣所在的居所,那是栋颇为简朴的房子,看起来像这一两年新起的。这样的房子,郁之过江之后,一路上不时能见到,那么多背井离乡的人,携带家族到南方定居,需要修建多少房子,一切也都是草创,能住得舒适便是,也不讲究什么精致与否了。
车夫将马车停靠一旁,郁之上前要扣门,那宅中大门突然打开,出来一位衣冠博带的男子,这男子也不是别人,正是敬宣。郁之见到敬宣自然是惊喜,而敬宣见到郁之,那绝对是惊愕,也难怪,敬宣一直以为郁之早死了。
两人对视,郁之微笑,敬宣惊愕地张着嘴,朝郁之走来,这回,他没再说:“你没死”之类的话了。因为话还没说出口,敬宣眼圈便红了,猛得大力将郁之搂进怀里,因为太过激动,还猛拍郁之的肩。
人只要屡次经历了生离死别,就会变得平淡,对世上之事都有颗豁然之心,敬宣看到郁之活着来找他,亦是如此,他将郁之领进屋去,吩咐家人准备酒菜,就和郁之在书房里待着,问了郁之一路的境遇,也说了自己的境遇,只是嘘唏几声。
也许是怕郁之伤心,敬宣没谈及敏之,听到郁之说阿凯很懂事,敬宣也只是说这孩子日后一定会有出息,而只字不谈敏之。
对於郁之能活下来,敬宣确实很吃惊,但又想当时李珝去找郁之,说不准是这人救了郁之,只是奇怪郁之是孤身一人前来。
“你见过李珝吗?”敬宣问。
“见过,我们在长安相逢,后来一直在一起,我说要回来寻亲,他才没和我一起过江。”郁之毫无保留,他没打算隐瞒敬宣什么。
“那你还回去找他吗?”敬宣问得很平静。
“这回见过你,便就要回去。”郁之如实回答。
敬宣听了这话,只是笑笑,正巧家人备好了酒菜,便就引郁之到院子里,两人席地而坐,饮酒吃食。
“朝中多有空,明日你和我一起去见陛下吧。”敬宣换了个话题,他显然不大愿意去听到郁之要回江北去的话。
“我不能做官,我没有这方面的才干,何况我也不具备为官的操守。”郁之安静地喝酒,说话时,嘴角挂着微微的笑。
“你又没当过,怎么如此肯定,况且,你要比别的子弟更了解百姓的疾苦,当官的话,必然是个好官。”
敬宣之所以劝说郁之要任职,不只因为徐家出的都是忠良,更因为郁之便不会再有些胡乱的念头了。
“我心愿不在於此。”郁之仍旧微笑,他不怕敬宣责备他,也不怕亲人的不谅解。
“那在哪里?”敬宣低头喝酒,并不看郁之。
郁之站起身,眺望四周的景致,他所见的不是热闹的街巷,而是远远之外笼罩於烟雾之中的山林。
“田野间,当个农夫吧。”郁之轻笑。
敬宣点了点头,他也曾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他养尊处优的家人,过不了那样的生活,何况,他也有自己的志向,他想为家国尽些力。
“身边会有妻室陪伴吗?”敬宣早就发觉了郁之不同以往,这次出现在眼前的郁之显得豁达而从容。
“敬宣,你早便知道了吧。”郁之别过头来看敬宣,见敬宣独酌,人倒是很平静。
“你们相约几时?你几时回去?”敬宣将酒杯搁了,抬头看郁之。
敬宣确实知道,他早就知道了李珝与郁之关系不寻常,两人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又相伴左右,自然情比金坚。
“半年之期,从我过江到此,也有三个多月了。”郁之显得有些忧郁,他确实很担心李珝。
“你们打算留於江北吗?”敬宣问。此时,还有什么是重要的,这个才是吧。
“不是,我返回后,两人再一起过江。”郁之摇头。
“李珝这人很有意思,他不跟你来,恐怕是怕我们留你,你心一软便留下了。”敬宣其实已经不大记得李珝的模样,倒还记得他行事时的风范,遇事从来很毅然,性格刚毅。
“他脚伤了,还未好彻底。”郁之不往那方面想,他是必然要和李珝在一起,又怎么可能会离开李珝。
“你见不见你在建康的族人?”敬宣突然有些担心,郁之见过他后,立即就要离去。
“不见了,徒添他们牵挂而已。”郁之摇头。
“郁之,我留你两日,还行吧?”敬宣无奈,站起身,走至郁之身边。
“嗯。”郁之笑了,他很高兴,他的亲友中,尚还有位敬宣可以直言,将心腹之话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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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馑发生之时,家人的死亡顺序往往是从老幼开始,对一个幸存的孤儿来说,这个顺序可能是由年迈的祖父母及年幼的弟妹,接着轮到父母,而父母总是将最后一口粮留给仅剩的孩子。饥殍遍野的时候,总会制造无数的孤儿,父母留给他们的是最悲痛的一份爱,将生的最后希望给予,却又无能为力,撒手人寰。
阿宏一直跟着同村的根叔逃荒,他还很小,很多事情不懂得,整日就是觉得肚子饿,就仿佛没饱过,在流浪的最初,根叔陪着他,虽然根叔自己也过得很艰难,但偶尔会照顾他,这样,这个年幼的孩子,就觉得自己还有个亲人。根叔老了,在当流民的岁月里,他迈开的步子越发缓慢,直至有一天,他倒下去,再也没爬起来。阿宏哭了很久,哀求过路人帮忙将根叔埋了,他从响午哭至黄昏,终於有一辆马车停下,从马车上下来一位衣着端正的男子,男子给了阿宏一些食物,并唤住过往的行人,一起将根叔掩埋。
男子问了阿宏家住哪,家里还有什么人,阿宏逐一回答了,他的话,让男子直摇头。男子很同情这个模样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娃娃,但是他没有打算带上阿宏,在行进的路途上,他见过无数的失去父母的娃娃,如果他每一个都动了恻隐之心,那么他将无法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