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2)

黄金台 苍梧宾白 3169 字 1个月前

第20章 空谷│你想说,我听着,你不想说,我不问

荒山郊野中的这一晚,仔细想来其实很危险。二人身上带伤,外面大雨滂沱,山中不乏毒虫野兽,也随时有崩塌滑坡的风险。可傅深每每想起那夜,记忆最深刻却是落在背上,哄人入睡的轻轻安抚。

以至於很多年后他再度落进同一个人怀里,仍会觉得熟悉。

第二日清晨雨停,山间鸟鸣啁啾,傅深与严宵寒离开山洞,沿着峡谷向外走。雨过后空气清新湿润,林中长出了很多蘑菇。傅深饿了一晚上,跃跃欲试地往林子里瞟,「想吃」两个字快要从眼睛里掉出来了。

严宵寒不得不拉着他往正路上牵,哄劝道:「有毒的,不能吃。」

「草蘑和松树下长的蘑菇没有毒性,都能吃,」傅深坚持,「我以前在草原上采过白蘑,信我。」

严宵寒差点就被他的坚定打动了,只是一想到两人现在的处境,还是冷酷无情地拒绝了:「脱险要紧。想吃蘑菇等回京我给你送一箱,行不行?」

傅深低头寻思了一下,也觉得自己刚才有点无理取闹。他平时很能装出一副老成稳重的大人样,不过可能是因为被严宵寒温柔体贴地照顾了一夜,让他天性中为数不多的调皮捣蛋蠢蠢欲动地冒了头。

「可是我饿,」他眼巴巴地看着严宵寒,强调道,「饿的走不动路。」

其实蘑菇的诱惑没有那么大,傅深也不是非吃这一顿不可,他只是留恋昨晚的温暖怀抱与百依百顺,在只有两个人的天地间博取同行人更多的关注,借此稍稍冲淡饥饿、疲倦和未知带来的恐惧不安。

说白了,就是在撒娇,

严宵寒垂眸看了他一眼,出乎意料地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戳穿他。他的眼神很软,如同一捧融化的雪,冰冷清澈,内里却有复苏的暖意。

他利索地转身,单膝跪地,背向傅深:「上来,我背你走。」

胡闹也要有分寸,傅深干不出这么蹬鼻子上脸的事,连连后退:「别别别,我开玩笑的!我们走吧。」

「没有开玩笑,」严宵寒侧过头,唇边带笑,「就当我赔你一顿蘑菇。没关系,来。」

傅深面露冲疑,那不算宽厚、然而格外挺拔的脊背彷佛具有非同一般的吸引力,勾着他往前一步,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搂住严宵寒的脖子。

严宵寒稳稳地将他背了起来。

肋下传来一阵闷痛,一个大活人的重量对伤口的压迫不容小觑,严宵寒倒是没心情在乎这个,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脚下和背上的人身上。傅深起初僵硬的像块棺材板,尽力保持着前胸与后背的距离,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才慢慢软化,小心翼翼地贴上来。

不那么恰当地比喻一下,就像个小动物炸着毛怯生生地靠近,然后啪叽一下歪倒在他的掌心里。

片刻后,他肩头一重,是傅深把下巴搁倒了他肩上。

严宵寒被迫重温了一遍被傅深挟制时那种令人心猿意马的痒意,听见他在耳边说:「严兄,我确实帮了你两次,但那不算什么恩情,举手之劳而已。你……不用为了报恩太过迁就我。」

严宵寒将他轻轻往背上一掂,漫不经心地道:「我想让你高兴,这怎么能叫迁就?」

傅深:「那叫什么?」

严宵寒认真地想了想,不确定地道:「父爱如山?」

傅深:「……」

他用脑门在严宵寒在严宵寒后脑勺上磕了一下,交叠的手臂能感觉到其下胸腔微微震动,严宵寒声音里带着笑:「头不晕了?小心点,别磕傻了。」

他对傅深好当然是为了报答,但又不仅仅是报答。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成为熟人容易,成为朋友却需要缘分,而傅深简直就像是可着他心意长的,还时不时有意外惊喜。

昨夜在洞中,两人依偎着取暖,严宵寒说「我没有爹」,那其实是不过脑子的一句话,疲倦和寒冷使理智涣散,防守稍有松懈,一些藏的很深的情绪就沿着缝隙溢了出来。

是他定力不够,但严宵寒并没打算向任何人倾吐秘密,也不需要虚假客套的安慰和同情。

傅深的思考方式很成熟,言行举止一贯克制有礼,严宵寒已经预料到他会说什么,正思索着如何越过这个话题,却听傅深满不在乎地说:「没有就没有吧,我也没娘。」

他的态度一向如此——你想说,我听着,你不想说,我不问。

坦坦荡荡。

严宵寒松了一口气,也是在那一刻,真正把这个「小朋友」当成了「朋友」。

两人在山谷中跋涉了近一天。傅深让严宵寒背了一段路后就跳下来自己走,山谷中风景很美,流水淙淙,草木茂盛,还有一处长满了野兰花的山坡。如果忽略他们现在的落魄处境,斯情斯景可称得上赏心悦目。

两人暂在此歇脚,傅深想折一枝来玩玩,却再次被严宵寒拦住,他也不生气,笑眯眯地问:「这也不让摘那也不让折,这回又有什么理由拦我,兰花里也有毒吗?」

严宵寒把自己没吃的野果给他,微微按着肋骨坐下,吁了口气:「没有。只是觉得人家在山谷里长的好好的,如果没遇到我们,能安然无恙地活好几个冬夏,被你折了一枝,只怕明天就要枯萎,何必呢?」

傅深哈哈笑道:「古人云『不采而佩,於兰何伤』[1],怎么到你这,反而成了『采之佩之,於兰有伤』了?」

严宵寒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2]

傅深笑倒在他身上,两人挨得极近,半个身子都贴在一起。严宵寒心说这小少爷够单纯的,两人一起共患难一回,居然就对他这么亲近了。

不过也可能是山中只有他们二人,他心里终究有些害怕,才总是不自觉地往他身边靠。

严宵寒伸手搂住他,两人向后一仰,并肩躺倒在草坡上。

傅深望着如洗的碧空,忽然正色道:「严兄既是惜花之人,一株野兰尚能得你怜悯,为何还要平地起风雨呢?」

严宵寒道:「又说傻话了。雷霆雨露,从天而降,『时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3]」

傅深直挺挺地坐起来:「那我还是去把那朵花掐了吧。人生自古谁无死,今朝有酒今朝醉……」

严宵寒哭笑不得地把他拉回来,牢牢抱住:「给我回来!你……你就非得蹚这滩浑水吗?金家人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傅深:「你都猜到了?」

「这还用猜?」严宵寒轻嗤道,「一群人不当不正地挡在路中央,个个脸上写着『做贼心虚』。也就是我惹不起你们,否则早抓回飞龙卫慎刑司了,都不用打,一吓就招。」

傅深干笑:「哈哈哈哈……」

严宵寒:「我来之前,听说朝中有不少大人为金云峰说情,其中也包括傅将军,你是为了这个才保下那二人的,对不对?」

傅深还没点头,便听他继续道:「听我一句劝,别什么事都往身上揽,义气上头不管不顾。颖国公府就是风口浪尖,真以为皇上不知道傅将军和肃王殿下的事?」

傅深:「那我二叔还……」

「他可以上表求情,因为他是金云峰的半个学生。天地君亲师,这无可厚非。而且不需要真情实感,走个过场就行了。但你不一样。」严宵寒在他后脖颈处一捏,「你跟金云峰没有半点关系,你是国公嫡子,你若包庇金氏余孽,会牵扯到整个颖国公府的立场问题,懂了吗?」

沉默如夕照,慢慢降临到这片草坡上。

严宵寒垂眼看到他沉思的面容,觉得自己似乎说的太重了,可转念一想,如果这样让他看清利害,严厉点也无所谓了。

其实他本该一字不提,别人是生是死,是冤屈还是活该,都跟他没关系。飞龙卫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一把刀用不着「判断」谁该死。

可傅深毕竟不一样——

「严兄,」傅深忽然道,「你是为我好,我明白。」

严宵寒一点都不觉得欣慰,因为很明显,他后面肯定还要说「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