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情谊短暂如朝露,太阳升起就要消散,就好像人最终都会变的与从前不同。
只是有的人眉目依旧,有人却已面目全非。
世事无常,天意难测。
傅深示意肖峋将他推出去,逼供也是件费心力的事,他需要时间慢慢消化这些真相。穆伯修听见他离去,自始至终没有出声求饶,在地牢里精疲力竭地闭上了双眼。
明亮天光与新鲜空气一并涌入,令人耳目为之一清,俞乔亭在后头关上石门,傅深忽然道:「叫杜冷来给他看看伤,别让他死了。」
「是,」俞乔亭答应下来,「已经过午了,先去用饭吧。」
「我不吃,」傅深摆摆手,「卧房收拾出来没有?我要睡觉,没事别来打扰。」
看得出他心情不好,这时候谁都不敢劝,也不敢违拗。肖峋将傅深推进卧房,俞乔亭站在庭院树下,长叹一声:「真是……这都是什么世道。」
肖峋沉默地拍拍他肩膀。
常在生死边缘游走的人,对危险都有种近乎直觉的敏锐预感。俞乔亭和肖峋不约而同地望向浓云卷积的天际,冬去春来,万物复苏,雷声隐隐,未来却似乎蒙上了一层阴翳,这一年,或许并不如某些人所期望的那样风平浪静。
傅深原以为严宵寒至少要忙上一阵子,没想到第三天他就出现在山庄的早饭桌上。傅深难得惊讶一次,诧异地问:「你忙完了?」
「没忙完,」严宵寒大马金刀地在桌子对面坐下,「不管了。」
傅深:「嗯?」
严宵寒一本正经地说:「九天婚假,不是用来忙活这些破事的。」
「这可不像是严大人会说的话,」傅深道,「你们飞龙卫最擅长无事生非,怎么放着现成的有缝鸡蛋倒不往上扑了?」
严宵寒被他嘲讽了也没翻脸,淡然地道:「这不是来抱你了吗?」
傅深正吃着饭,闻言当场摔了筷子。严宵寒一边忍笑,一边千哄万劝地把筷子塞回他手里:「行了行了,我不说了,好好吃饭。」
傅深点了点他:「这要是在燕州,你现在已经被拉出去打军棍了。」
「话头是谁先挑起来的?」严宵寒知道他只是虚张声势,越发蹬鼻子上脸,「好不讲理。」
傅深其实真拿他没什么办法,只好恶狠狠地夹了个包子堵住了他的嘴。
待用完了饭,严宵寒推着他到外面溜躂消食,两人这才将饭桌上的话题重新拾起来:「那件案子进展如何?这两天你应该已经查到了不少东西,真不继续查了?」
严宵寒:「我说的『不管』,就是字面意义的『不管』,皇上已经令顺天府会同刑部与大理寺一道查案。金吾卫的事,不归我们飞龙卫管。」
傅深嘲笑道:「哟,闹了半天,原来是人家把你们踢出来了。你还跟我这儿装大尾巴狼,嗯?」
严宵寒无奈又好笑,一低头,恰好与傅深目光相对。
他居高临下地站着,那双优美深邃的眼睛里潋灩着纵容的笑意,神态轻松自然。据傅深观察,严宵寒在人前的状态一惯紧绷,不是说他紧张,而是他的言行都太过精准,连游刃有余和漫不经心都像是设计好的,像一只滴水不漏的铁罐子,最真实自然的反应全部藏在厚厚的铁皮之下。
然而今天不知怎么,他忽然抛弃了伪装与防备,整个人原地化身成一个大写的宁静温和。傅深被他盯久了,居然觉得有点脸热。
他承认自己早已动心,不过是因为两人之间多年渊源,傅深自认不是个肤浅的男人,谁知现在竟也会被美色晃了眼。
严宵寒注视着他慢慢红起来的耳根,笑了一声,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耳垂:「我还以为你把人骗到手就看腻了,想不到侯爷……还是挺喜欢我的?」
废话,眼都看直了,还想怎么喜欢你?
傅深在他腰上捏了一把,义正辞严地说:「手收回去,瞎摸什么?说正事。」
严宵寒从善如流地「嗯」,然而一时得意忘形,没压住上翘的尾音,立刻被傅深鸡蛋里挑骨头:「别『嗯』的那么讽刺,重新『嗯』。」
严宵寒:「……」
玩笑归玩笑,两人回到跑了八千里的正题,傅深道:「就算皇上不让你插手,你肯定也私下里查过了。有什么发现?」
严宵寒不置可否,反而问:「你为什么对这个案子这么关心?」
傅深:「好奇。」
严宵寒:「你不是会多管闲事的人,穆伯修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傅深眯起眼:「既然你要这么问,那我也想问,你今天来找我,跟穆伯修案没有一点关系吗?」
严宵寒静静地注视着他,二人在沉默中对峙。
「好吧,」严宵寒率先退让了,「我不是怀疑你,只是有点疑问。我让人去查穆伯修的身世背景时,听说一个月前也有人来查过他,这是其一;东旺村发现的那具无头男屍已经腐烂了,只能从衣着和随身物件上推测他是穆伯修。但砍头的目的是为了让人认不出这具屍体是谁,那为什么凶手还留下了能证明他身份的白玉扳指?不合常理,这是其二。」
「穆伯修最初供职於豹韬卫,后来转调金吾卫。我记得去年有一天,你曾跟我提到过豹韬卫。」
傅深凉凉地道:「严大人,你是炮制了太多冤狱,已经忘了怎么正常查案了吗?」
「不合常理的还有你,」严宵寒继续道,「俞青恒是你的心腹,在北燕军失去主心骨这个关口,你却带着他回了京城,而且执意要住到山庄。容我问一句,我们成亲那晚,你带回来的那些北燕军,全都留宿在侯府吗?」
傅深没有回答,看不出是打算伏法认罪,还是准备杀人灭口,面无表情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最后一点,皇上对这个案子的态度也很奇怪。」严宵寒停顿了一下,才道,「飞龙卫是天子耳目,查案效率远比三法司要高,朝廷命官遇害,哪怕与南衙有关,没道理舍近求远,撇下飞龙卫,反而让刑部和大理寺去查真相。」
「上一次出现类似情况,还是在东鞑使团案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如果有一件事情,陛下已经了知道其中真相,他就不会再去动用飞龙卫。」
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哎,总算还没有傻透气。」
僵硬凝滞的气氛忽然流水般化开了。傅深向后一仰,脊背放松地靠在轮椅上,心宽地笑了:「我已经提醒过你一次了,皇上没有你想像的那么信任你。再不小心,飞龙卫冲早要散摊子。」
严宵寒皱眉:「什么意思?」
「你猜的八』九不离十,」傅深道,「东旺村那具屍体是穆伯修自己搞的障眼法,为了躲开另一拨人的追杀。至於我跟他的关系,这属於北燕军内部机密,不便告诉你,跟你也不太相干。」
「这个案子往下查也是白费功夫,唯一一个不太重要、但对你有用的消息,我可以直接告诉你:小心金吾卫,皇上手里可不只有飞龙卫这一把刀。」
飞龙卫和金吾卫,虽然哪个都不是好东西,但无论是出於私心还是公义,傅深还是愿意捧严宵寒一把。至少他对严宵寒知根知底,易思明的人品实在让人不敢放心。
严宵寒怔立当场,脑海中飞掠过许多念头,又被他一一归拢理顺。事关飞龙卫存亡,傅深话中透露的消息对他来说确实是个大问题。
沉思片刻后,他才肃容对傅深道:「多谢。」
严宵寒是真的没想到傅深会在有关飞龙卫的事上给他提醒。当年的金云峰案,哪怕他最后网开一面,仍不能掩盖他为了往上爬而反手给了傅深一刀的事实。这些年北燕铁骑对飞龙卫严防死守,他一直以为傅深特别讨厌飞龙卫。
然而,就在刚刚,当着他的面,傅深破例了。
他不会不知道自己这个提醒的份量,几乎等同於亲手替飞龙卫扼杀了最大的死对头。
他思绪复杂,傅深却好似真没当回事,无所谓地道:「不用谢,举手之劳。」
当晚严宵寒留宿山庄,傅深叫肖峋给他找个客房,自己去找杜冷换药。谁知等他回房时,却发现屋里多了个大活人。
傅深:「你来干吗?」
严宵寒:「客房没收拾过,住不得人。」
傅深:「扯淡,我昨天刚叫人收拾完。」
严宵寒:「我不住客房。你我都成亲了,为什么不能同床共枕?」
傅深无情地道:「你当我想?谁赐婚你找谁去。」
然而严宵寒好像摸清了傅深的底线,知道在什么限度里胡闹他会容忍,遂一唱三叹地道:「自古红颜多薄命,刚才还看我看的目不转睛,转眼间就色衰爱弛了……」
傅深一个头两个大:「……别跟个狐狸精似地嘤嘤嘤了,过来铺床!」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傅深此前一直不愿意正视他被严宵寒伺候的娇贵了这个事实,但今天这个人一来,他住进山庄以后的各种别扭和不适应好像立刻痊癒了。
肖峋和俞乔亭照顾起人没那么细心,傅深那天下午审完穆伯修,自己在房里枯坐到深夜,等感觉出饥饿,想找点东西垫垫肚子,一出门,才发现放在廊下的茶饭早已冷透。
而在严府养伤的那段时间,他似乎就没想起过「饿」字。
一块温热软滑的东西贴在唇上,香气盈鼻,随即严宵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张嘴。」
傅深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新做的点心香甜松软,入口即化,他随口道:「有点甜。」
「我也觉得,」严宵寒把碟子放在桌上,给他到了杯茶,「厨娘手重,下次告诉她少放糖。」
傅深:「你刚让厨房现做的?晚上没吃饱?」
严宵寒熟门熟路地去柜子里给他找中衣,闻言头也不抬地答道:「你晚上吃的太素,睡前吃点东西,免得半夜被饿醒。」
傅深讷讷地摸了下鼻子。
「说起来,你们那位杜军医,他好像不是中原人?」
「对,」傅深道,「西南来的,怎么了?」
严宵寒:「刚去看了他给你开的方子,用药跟中原的大夫不太相同。我看他只专於接骨续经,不重调养。回头还是让沈遗策来给你把一次脉,开几副补养的药,药膳也行……常吃药伤胃口,平时要好好吃饭。」
自从两人因为傅深不喝汤药的事闹过一回之后,傅深吃药的问题基本上就变成了严宵寒的问题。在这方面严宵寒有绝对的发言权,基本上说一不二。不夸张的说,严宵寒要是哪天想毒死傅深,傅深都未必能察觉到。
他想起什么叮嘱什么,傅深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忽然觉得就这么一直温存下去也挺好,这间原本有点大,多出一个严宵寒,就正好了。
一团柔软的衣服落在他膝上,严宵寒躬身将他从轮椅上抱起来:「拿好衣服,去洗澡。」
山庄里用的仍是浴桶,没有屏风,只用中间一道帘子隔开。傅深蜷着腿坐进浴桶里,忽然听见严宵寒在另一边问:「前两天都是谁帮你洗澡?」
傅深张口便答:「肖重山啊。」
严宵寒一想到自己平时怎么伺候这位爷洗澡的,后知后觉地泛了酸:「怎么就想不开,非要住这荒郊野岭,连洗个澡都不安生。」
傅深其实清白的很,他平时都是让肖峋把轮椅推到浴房,自己扶着墙坐进去。也就是严宵寒能上手抱他,连俞乔亭都得避嫌。他没听出来严宵寒在拈酸吃醋,不明所以地道:「你是哪家的大小姐吗?还挑三拣四的。」
严宵寒:「……」
他放弃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过了一会儿,认命地把傅深从水里捞出来,放回卧室床上:「我去拿药,你先把头发拧干……嗯?」
傅深忽然抓着他的衣领,用力严宵寒拉到自己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把他的唇角往上了提了提。
「以后都只给你一个人抱,你不在我就不洗澡了。别醋了,行不行?」
严宵寒先是一怔,下意识地把他的手抓进自己手中。
他眸光沉沉地凝视了傅深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最终低下头,干燥唇面在他脸颊上轻轻贴了贴:「好……这可是你说的。」
傅深的心脏刹那停跳,随后如万马奔腾,轰地一声,炸开漫天烟花。
他在严宵寒即将起身离开时,迅速伸手按住他的后颈,把人搂了回来。
两人交颈相拥,前所未有的近距离带来极度的温暖与心花怒放,他原本以为只有一点点的心动意动,原来不知不觉,已经积攒了这么多。
情难自禁只是一瞬间的事,严宵寒在亲下去的同时,脑海中闪现过无数种傅深可能有的反应,却独独没预料到眼下这个状况。
他听见傅深含笑的声音紧贴着鬓边响起,像是用鼻音哼出来,低哑,又有种说不出的软和甜。
「亲的不错。再亲一个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