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非池这些年忙於学业,越发不苟言笑,除了在课上必要的交流,他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可那天他破天荒地说了许多,家里的事一个字没提,而是把自己刚写的论文的观点向导师从头至尾陈述了一遍,起初导师想打断他,奈何插不进嘴,只好坐着听他讲完。
程非池学习态度端正,论文从不东拼西凑应付了事,导师渐渐听了进去,听完后沉吟片刻,主动为刚才不了解事实就往下论断的态度向他道了歉。
末了为缓和气氛开玩笑问他干吗着急回国,难不成家中有貌美娇妻。
程非池恍了下神,眼前浮现一张许久未曾记起的面孔。
不过只短短一瞬,短到画面没来得及传递到中枢神经就被打散。
程非池垂低眼帘,拿出用过许多次的理由:「家中有生病的母亲。」
经历数次跌宕起伏,终於在迈入第六年的夏天顺利毕业。
程非池没有回首都,直接前往S市,接手易铮交给他的工作。
这是他们五年前做下的约定,易铮供他出国读书,他帮忙管理家业。
国内媒体嗅觉灵敏,程非池回来不久就被人暗中跟踪拍下并四散到网上,老百姓们闲来无事就爱看娱乐圈异闻或窥探豪门轶事,集团公关部有项硬性任务,便是在看到这种疑似造谣的内容时及时处理。
有一回因为拿不定主意,公关部将内容上报,程非池看了一眼,这回传播谣言的地点竟是首都第六中学的校园论坛。
在六中念书的时候,他从未上过这个论坛,对它仅有的认识也来源於叶钦。
程非池对自己能坦然地想起这个名字而感到惊讶,他以为自己藏得很深,就算哪天偶然提及,心中也不会再起波澜。
他随便翻了一遍那个帖子,上面贴了他在酒店巡查时的照片,其中两张颜虹不慎入镜。不用看也知道评论在揣测什么,程非池关闭页面,对助理道:「只是一个访客稀少的校园论坛,不用管它。」
又处理了几条微博上散布的信息,给公关部划了今后处理相关问题的界限,助理拿起文件准备走,程非池叫住她,问:「如果当了明星的话⋯⋯我是说演员或者歌手,微博上都能看到吗?」
女助理刚跟这个从国外回来的新老总不到半个月,对他的行事作风不甚了解,稍加思索后给了个保守答案:「是的,一般艺人都会开通自己的微博,您在里面搜索该艺人的名字,就可以关注他的日常动态。」
助理走后,程非池拿起手机,点进刚退出去不久的微博,拇指悬在屏幕上良久,终究没往搜索框里打字。
在后来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里,程非池一直处於这种跋前疐后的状态。
与叶钦的重逢既在他意料之外,却又让他莫名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他将周围的一切冻结成冰,在一座渺无人烟的孤岛上待了整整五年。他以为自己会永远这样下去,可自见到叶钦的第一面起,所有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矛盾和挣扎潮水般倾闸而出,顷刻间淹没荒岛,像要把五年里缺失的一次性补个够本。
那天的电梯事故将他们困在狭小的空间里,叶钦强忍眼泪,把重逢后的几次碰面的理由逐一向他解释,在阴冷黑暗的一隅,他也同样在细数平稳行驶的列车再次偏离轨道的过程。
第一次,他刚踏入包厢就看见了叶钦。
歌声响起时,即便他没在看,也能一下子将叶钦的声音与其他两人区分开。
后来有人中途离场,叶钦坐到他身边,他好几次瞥见叶钦拿杯子喝水的手在打颤。尤其当桌上有人问起左撇子的事,叶钦按着杯壁的指腹因为用力变成青白色,紧接着一口水差点呛着,捂着嘴侧身一顿猛咳。
程非池以为自己并不在意,散席后离开的步伐稳健如初,却在临上车时因为发现手机没在身上。
他做事向来有条不紊,从不丢三落四,转身返回包厢时,刻意忽略了助理讶异的表情,对自己说这只是个意外。
第二次,程欣从轮椅上起身时不慎跌了一跤,刚上任不久的新保姆给他打电话,他放下工作赶了过去,就近选了离住处不到两公里的公立医院。
碰到叶钦的时候,他正在往取X光片的机器那里排队。救护车停在门口,医生护士手忙脚乱地推着急救病人往里面跑,叶钦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才往后退,被自己没系好的鞋带绊了个结实。
扶他一把完全出於程非池的本能,之后与叶钦的寒暄也是礼貌之举,听说他因为滑冰摔伤尾椎,程非池原想问他怎么一个人来医院,话到嘴边方觉不合时宜,最后用一个「嗯」字代替。
第三次,恰逢程非池带母亲回首都,探望过外公外婆,刚把旧手机卡按上,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即便没有存那个号码,他依旧在一秒内对这串号码的归属做出反应。他曾经对这个号码置之不理,后来在叶钦的再三强调下才改掉不接电话和不及时回短信的「坏毛病」,将这个电话接起完全是他下意识的反应。
只是没想到会听到哭声。
他可以确定叶钦在哭,叶钦爱面子,哭的时候从不发出声音,只能从呼吸的频率和说话时的气音来判断。
如果光凭急促的呼吸还不足以证明,那句哽咽的「我好想你啊哥哥」不仅坐实了他在哭,更是化作一只攥住心脏的手,弄得程非池心神震动,久久无法回神。
谁知叶钦来的时候兵荒马乱,走的时候却悄无声息,只留下一张语气生分客气的纸条,和为了防止它被风吹走的一瓶花露水。
从此往后,每一次的相遇都於程非池来说都是一场急转直下的戏剧。
第四次他动了怒,原因他自己都捉摸不透。
或许是因为看到叶钦从汤崇的包厢里出来,或许是因为他看到自己时回避的目光,又或许是在车上他小心翼翼的态度,还有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化妆品。
程非池发现自己也有无理取闹的时候,他为这个认知感到无措,他不想被支配被左右,只得抿唇不语,咬牙压制这股没有来由也无处排遣的躁乱。
一个人独处久了,难免会故步自封,甚至变得刚愎自用。
程非池原以为那份古怪的情绪会在时间的推移中蒸发,孰料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他看不见的越积越厚,终於在叶钦口中的「第五次」时,被一根尖利的针戳破,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他失控了,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是他知道一定暴戾可恶,不然不会把叶钦吓到眼眶泛红。
他所有的从容和镇定在那一刻被撕得粉碎,醉酒都无法当做借口掩盖伪装。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甚至将自己失控的原因归咎到叶钦身上。
后来他终於意识到,他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宽容大度,越是深爱就越发怨恨,而恨意就像毒品,让人变得丑陋非常。
在那场恋爱游戏中,他渴望倾心相待获得回报,渴望阳光照亮自己阴冷潮湿的躯壳。
他的付出从来就不是无私的,他也从来都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的特立独行,就像他不喜欢私生子、学霸之类的标签一样。
就像他拚命从叶钦身上汲取阳光,只是为了做一个有温度、有心跳的普通人。
第六年的尾声,程非池亲自上阵,将家里的门锁换成指纹锁。
叶钦动手能力一般,叠520颗星星已经是他的极限,於是全程几乎没帮上忙,捧着工具箱站在一旁待命。
新锁孔位与旧锁不一样,装起来有些费力。为节省时间,装完外侧的面板后,叶钦先去设置密码,站在门外滴滴滴地按,时不时探头进来看程非池装得怎么样了。
照着说明书来到进行不下去的步骤,叶钦双手扒着门框,露出圆溜溜的两只眼睛:「密码⋯⋯密码设什么呀?」
程非池在拧螺丝,没抬头:「随便。」
叶钦把脑袋缩回去,半晌后,隔着门板声音低微地说:「那⋯⋯0215好不好?」
程非池掀了下眼皮,回答:「好。」
锁装好了,叶钦自告奋勇第一个测试,让程非池在屋里把门锁上,看自己能不能顺利进来。
门即将关上的时候,站在门外的叶钦忽然抬手抵住门板:「等一下。」
程非池从门缝里和他对望:「怎么了?」
叶钦挣扎许久,还是觉得非说不可,仰着头巴巴地看着他,眼中似有水光闪烁:「要是、要是打不开,哥哥要给我开门啊⋯⋯别不让我进来。」
程非池先是怔住,随即笑着点头:「好,给你开。」
除了分开的那五年,叶钦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不知道0215的意义,傻乎乎地赋予这个日期其他含义,还自作主张地用这串数字来警醒自己。
比如不知道自己哭得很丑的那天,程非池其实开了房门,在他蹲过的那块地方从夜深人静一直站到晨光熹微。
再比如他以为当年程非池离开的时候,就将他从心里彻底丢了出去,那扇紧闭的大门不久前才在他的死缠烂打下被敲开一条缝隙。
殊不知根本不需要谁来开门,因为他六年前就已经在程非池心里紮了根,根茎向下生长,在经年累月间越埋越深。
他像一株拔除不去的树苗,又像一颗乌云盖不住的太阳,以各种形式留在这方独属於他的小世界里,从来没有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