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绝勇第十一 5
顿了顿,魏无羡道:「不过就算是冬眠,也不用睡四百年这么久啊?你说这只屠戮玄武嗜食生人,它究竟吃了多少?」
蓝忘机道:「书载,当年它每一次出现,所食者少则二三百人,多则整个城池村庄。几次作乱,至少生食了五千有余。」
魏无羡道:「哦。那是吃撑了。」
这妖兽似乎喜欢把人整个叼进龟壳里,不知是不是喜欢储存起来慢慢享用。兴许是四百年前它一口气屯了太多粮进壳,到现在还没消食。
蓝忘机没理他,魏无羡又道:「说到吃,你辟谷过没?咱们这样的,不吃不喝大概还能撑个三四天吧。但是如果三四天之后,还没有人来救我们,体力精力灵力就都会开始衰弱了。」
若是温晁那帮人落荒而逃后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倒还好,等上三四天左右,也许会等到其他家族的人搬来的救兵。怕就怕温家的人不仅不雪中送炭,还要落井下石。所谓「其他家族」,也只包含姑苏蓝氏和云梦江氏,若是温家从中阻挠作梗,「三四天」这个时间恐怕还要翻一翻。
魏无羡收回树枝,在地上粗粗画个地图,连了几条线,道:「暮溪山到姑苏,比暮溪山到云梦要近一点,应该是你们家的人先来。慢慢等。就算他们不来,最多多等个一两天,江澄也能赶回莲花坞。江澄人机灵,温家的人挡不住他,没什么可担心的。」
蓝忘机垂下眸子,恹恹的样子,低声道:「等不到的。」
魏无羡道:「嗯?」
蓝忘机道:「云深不知处,已经烧了。」
魏无羡试探着道:「……人都还在吧?你叔父,你哥哥。」
他本以为,就算蓝家家主、蓝忘机的父亲重伤,应该还有蓝启仁和蓝曦臣能主持大局。蓝忘机却木然道:「父亲快不在了。兄长失踪了。」
魏无羡那只在地上乱画的树枝定住了。
上山时那名世家子弟说过,蓝家家主重伤。可他没想到,会重伤到「快不在了」的地步。也许是蓝忘机这两日刚刚收到了最新的消息,说他父亲快不行了。
虽然蓝家家主常年闭关,两耳不闻关外事,但父亲就是父亲。再加上蓝曦臣还失踪了,难怪今天的蓝忘机一直格外阴郁、火气也格外大。魏无羡登时有些尴尬,不知道能说什么。
谁知,他稀里糊涂一回头,整个人都僵住了。
火光把蓝忘机的脸庞映得犹如暖玉一般,更把他腮边的一道泪痕照得清清楚楚。
魏无羡呆了呆,心道:「要命!」
蓝忘机这种人,一辈子可能就流那么几次泪,偏偏这几次之一却被他撞上了。他这个人最看不得别人流眼泪。女人的眼泪看不得,看到了就想上去哄一哄、逗一逗,逗到人家破泣而笑。男人的眼泪更是看不得。他一直觉得,撞到一个平素强势的男人的眼泪,比不小心看到一个洁身自好的女孩子在洗澡还可怕,偏偏他还不能上去安慰。
在家府被焚毁、全族遭受欺压、父亲临危、兄长失踪、身有伤痛的多重打击下,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魏无羡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把头别了过去,半晌,才道:「那个,蓝湛。」
蓝忘机冷冷地道:「闭嘴。」
魏无羡闭嘴了。
柴火烧得炸了一声。
蓝忘机静静地道:「魏婴,你这个人,真的很讨厌。」
魏无羡道:「哦……」
他想:「发生了这么多事,蓝湛心头正烦得要命,却还有个我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怪不得这么生气,腿受伤了没力气不能打我,只好咬我了……我看我还是给他留个清净地儿好了。」
憋了一阵,他还是道:「其实我不是想烦你……我就是想说,你冷不冷。衣服烤干了,中衣给你,外衣我留着。」
中衣是他贴身的衣物,原本并不合适给蓝忘机穿,但他的外衣已是脏兮兮的不能看。姑苏蓝氏的人都生性好洁,把这样一件衣服给蓝忘机,似乎有点冒犯。蓝忘机没说话,也没看他,魏无羡便把烤干的白色中衣扔到他身边,自己披了外袍,默默滚出去了。
两人一等就是三天。
洞中无日月,之所以知道是三天,全靠蓝家人那令人发指的作息规律,到了时辰自动睡去,到了时辰又自动醒来,因此,看看蓝忘机睡了几觉就能算清时间。
有了这三天养精蓄锐,蓝忘机腿上的伤没有恶化,缓慢痊癒中,不久便又开始打坐静修。
这几日魏无羡都没有在他眼前晃,等蓝忘机恢复了平静,调整好了情绪,又变成那个无波无澜无表情的蓝湛,他这才若无其事地回去,厚着脸皮假装那晚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也很有分寸地不再撩他好玩儿了。两人相处之时不冷不热,倒也平和。
期间,两人到黑潭附近窥探了许多次。屠戮玄武已经把所有的屍体都叼进了龟壳之中,漆黑的庞大龟壳浮在水面上,像一艘无坚不摧的巨型战船。前几次都听到从里面传来沉重的咀嚼之声,后几次就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类似睡着后打呼噜的声音,犹如闷雷阵阵。
两人本想能不能趁这只妖兽睡眠之时,偷偷潜入水底,寻找逃生洞口,可最多在水底游荡一炷香,便会被那妖兽觉察动静。而他们找了好几次,始终没找到江澄说的那个洞,魏无羡怀疑是不是被那妖兽身体的某一部分给挡住了,想再把它引出水面,可那妖兽却像是大闹一场之后倦了,不怎么爱动了。
他们把岸上散落的羽箭、长弓、铁烙都捡了起来,抱回去一数,羽箭过百支,长弓三十余把,铁烙十几只。
这时,已是第四天。
蓝忘机左手拿起一支长弓,凝神察看它的材质,右手在弓弦上一拨,竟弹出了铿锵的金属之音。
这是仙门世家用於夜猎妖魔鬼怪的弓箭,制造弓和箭的材料皆非凡品。蓝忘机将所有的弓弦都从弓上拆了下来,一根一根首尾连结,结成了一根长弦。他两手将此弦绷紧,随即一甩,弓弦闪电般地飞出,一道白光炫过,前方三丈之处的一块岩石被击得粉碎。
蓝忘机撤手收弦,弓弦在空气中破出尖锐的嘶鸣。
魏无羡道:「弦杀术?」
弦杀术是姑苏蓝氏的秘技之一,为立家先祖蓝安的孙女、三代家主蓝翼所创所传。蓝翼也是姑苏蓝氏唯一一任女家主,修琴,琴有七弦,可即拆即合,七根由粗逐渐到细的琴弦,上一刻在她雪白柔软的指底弹奏高洁的曲调,下一刻便能切骨削肉如泥,成为她手中致命的凶器。
蓝翼创弦杀术是为了暗杀异己,因此颇受诟病,姑苏蓝氏自己也对这位宗主评价微妙,但不可否认,弦杀术亦是姑苏蓝氏秘技中杀伤力最强、远近皆宜的一种搏战术法。
蓝忘机道:「从内部攻破。」
龟甲固如堡垒,表皮坚硬无比,看似不可突破。但越是如此,它藏在龟壳之内的躯体部分,就可能越是脆弱。这一点,魏无羡这几日也想过,心中清楚。
他更清楚的,则是眼下的局面。经过三日的休养,他们现在的状态刚刚达到巅峰。而再多等下去耗下去,就要逐渐下滑了。而第四天已过,救援的人,还是没有来。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全力一搏。若是两人能合力斩杀了这只屠戮玄武,就可以从黑潭底下的水洞逃出去了。
魏无羡道:「我也同意,内部攻破。但是你们家的弦杀术我有所耳闻,龟壳内部束手束脚,不利发挥,再加上你腿伤未愈,施展起来怕是要打折扣吧?」
这是实话,蓝忘机明白。他们都明白,逞强上阵,硬要做自己没能力做到的事,除了拖后腿并没有其他作用。
魏无羡道:「听我的吧。」
屠戮玄武的一小半龟壳还浮在黑潭水面上。
它的四只兽爪和头尾都缩了进去,前方一个大洞口,左右和后侧分别排列着五个小洞口。像是一座孤岛、一座小山,山体漆黑,凹凸不平,青苔遍布,还挂着绿油油、黑乎乎的长水藻。
悄无声息地,魏无羡背着一捆羽箭和铁烙,一尾细细的银鱼一般,潜到了屠戮玄武的头洞前方。
这个洞有一小半浸在黑潭水中,魏无羡便顺水游了进去。通过了头洞之后,便翻入了龟壳内部。魏无羡双足落「地」,像是踩到了厚厚的一层烂泥里,「泥」里还泡着水,铺天盖地的一阵恶臭,逼得他险些骂出声来。
这恶臭似腐烂似甜腥,让魏无羡想起了他以前在云梦一个湖边见到过一只肥硕的死老鼠,他捏住鼻子,心道:「这鬼地方……幸好没让蓝湛进来。就他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劲儿,闻到这个味道还不得立刻吐。不吐也要被熏晕过去。」
屠戮玄武发出平缓的呼噜声。魏无羡屏息悄声走动,足底越陷越深。三步之后,那摊烂泥样的东西便没过了他的膝盖。烂泥、潭水之中,似乎还有些硬块。魏无羡微微矮身,摸索几把,蓦地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像是人的头发。
魏无羡收回了手,心知这是被屠戮玄武拖进来的人。再摸,又摸到了一只靴子,靴子里的半截腿已经烂得半是肉半是骨。
看来这只妖兽很不爱干净。它没吃完的残渣,或是还来不及吃的部分,就从牙缝里漏了出来,往壳里这么一吐,越吐越多,百年下来,堆成了厚厚的一层。而此时此刻,魏无羡就站在这些由残肢断体积成的屍泥里。
这几日爬摸滚打,身上已是脏得不能看,魏无羡根本不在乎再腌臢一些,手随意在裤子上抹了抹,继续往前走。
妖兽的呼噜声越来越大,气浪越来越重,脚底的屍泥也越来越厚。终於,他的手轻轻触碰到了妖兽凹凸不平的皮肤。他缓缓顺着皮肤继续往里摸索,果然,头部和颈部是鳞甲,再往下就是坑坑洼洼的坚硬表皮,越往下皮肤越薄,越脆弱。
这时,屍泥已蔓到了魏无羡腰部。这里的屍体大多数都没被吃完,所剩躯体都是大块大块的,不应该叫屍泥,而应该叫屍堆了。魏无羡把手伸到背后,准备解下羽箭和铁烙,却发现铁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拿不出来。
他握住铁烙的长杆,用力往外拔,这才拔了出来,同时,烙铁的前端从屍堆里带出了一样东西,发出「当」的轻微一响。
魏无羡立即僵住了。
半晌,四周并无动静,妖兽也并未发难,他这才无声松了口气,心道:「刚才铁烙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听声音也是铁的?还很长,看看有没有用。手头差家伙,如果是一把上品仙剑最好了!」
他伸出手去,摸到了那样东西,长条状,很钝,表面爬满铁锈。
就在握住它的一刹那,魏无羡的耳里响起了尖叫声。
这尖叫声仿佛成千上万个人在他耳边发出撕心裂肺的绝望嚎哭,霎时一股寒气顺着他这条手臂爬遍全身,魏无羡一个激灵,猛地抽回手,心道:「什么东西,好强的怨念!」
这时,四周忽然亮了起来,一阵淡淡的赤黄色的微光投射出了魏无羡的影子,照亮了前方一把漆黑的铁剑。这把剑就斜斜插在他影子的心脏部位。
这可是在屠戮玄武的龟壳内部,怎么会有亮光?
魏无羡猛然回头,果不其然,一对金黄的大眼近在咫尺。
他这才发现,那闷雷般的呼噜声已经消失了。而那赤黄色的微光,就是从屠戮玄武这双眼睛里发出来的!
屠戮玄武龇起了黑黄交错的獠牙,张口咆哮起来。
魏无羡就站在它的獠牙之前,被这咆哮之声的音波正面袭中,冲得双耳几乎炸裂,浑身发痛。眼看它咬了过来,忙把那捆作一束的铁烙往它口里一塞。这一塞无论是时机和位置都刚刚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寸,卡住了妖兽的上颚和下颚!
趁妖兽合不拢嘴,魏无羡将一捆羽箭用力紮入了它最薄弱的那片皮肤里。羽箭虽细,但魏无羡是五根作一捆,紮进妖兽的皮肉里直推到尾羽没入,就像是紮进了一根毒针。急痛之下,屠戮玄武把顶住它牙口的铁烙都压弯了,那七八根原本笔直的铁烙一下子被它强大的咬合力折成了勾状。魏无羡又在它的软皮处紮了几捆箭,这妖兽自出世以来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疼得疯了,蛇身在龟壳里使劲翻腾起来,蛇头撞来撞去,屍堆也随着翻江倒海,犹如山体倾塌滑落,魏无羡淹几乎被没在腐臭的残肢之中。屠戮玄武睁大双眼,黄目狰狞,大开牙口,似乎要一口气气吞山河。屍堆如洪流一向它口里滑去,魏无羡拼命挣扎、逆流而上,忽然抓到了一柄铁剑,心中一凉,耳边又响起了那阵凄厉的哭嚎尖叫声。
魏无羡的身体已经被吸入了屠戮玄武的口腔之中,眼看妖兽即将闭口,他抓着这柄铁剑,故技重施,将它卡在妖兽的上下颚之间。
这种百年妖兽体内的五脏六腑十之八九都是带着腐蚀性的,人只要被吞下去了,瞬间就会被被熔成一缕青烟!
魏无羡牢牢抓住那柄铁剑,像一根刺一样,卡在它口腔里不上也不下。屠戮玄武撞了一阵头,怎么也咽不下这根不让它合拢嘴吧的刺,但它又不愿意松口,终於冲了出去!
它在龟壳里被魏无羡紮怕了,像是要整个从壳里逃脱一般,拼命把身体往外挤,挤得之前藏着护在这层铠甲里的嫩肉也暴露了出来。而蓝忘机早已在它头洞上放下了线,等待多时了。屠戮玄武一冲出来,他便收了线,在弦上一弹,弓弦震颤,切割入肉!
这妖兽被他们两人合力逼得出也不是、进也不是。它是畸形的妖兽,并非真正的神兽,原本就没什么了不得的心智,疼痛刺激之下彻底疯狂,甩头摆尾,在黑潭里横冲直撞,在一个庞大的漩涡里翻滚扑腾,掀起滔天水浪。可任它怎么发疯,这两人一个牢牢卡在它嘴里,让它咬不动吃不得,一个死死用弦勒住它皮薄处的要害,寸寸切割进去。伤越切越深、血越流越多!
蓝忘机紧紧扯住弓弦,一刻不松,坚持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之后,屠戮玄武才渐渐地不动了。
妖兽的要害被蓝忘机用弓弦切得几乎与身体分离,用力过度,他的手掌心也已经满是鲜血和伤痕。庞大的龟壳浮在水面上,黑潭的水已被染成肉眼可见的紫红色,血腥气浓郁如炼狱修罗池。
扑通一声,蓝忘机跳下水,游到蛇头附近。屠戮玄武的双眼仍然大张,瞳孔已经涣散了,獠牙却还紧紧咬合着。
蓝忘机道:「魏婴!」
妖兽嘴里没有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