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忘机猛地伸手,握住上排牙和下排牙,用力往两边掰开。他泅在水里,无处使劲,好一阵才掰了开来。只见一柄漆黑的铁剑卡在屠戮玄武的口中,剑柄和剑尖都已深深刺入了它的口腔,而剑身已经弯成了一道弧形。
魏无羡整个人蜷成虾米状,低着头,双手还紧紧抓着铁剑并不锋利的剑身,就快滑进屠戮玄武的喉咙里了。蓝忘机立即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出来。屠戮玄武的一牙关打开,那柄铁剑便滑入水中,沉入潭底。
魏无羡双目紧闭,软软趴在他身上,一条手臂搭在他肩头,蓝忘机搂着他的腰,带着他浮在血水里,道:「魏婴!」
他的手微微发颤,正要伸出去碰魏无羡的脸,魏无羡却一个激灵,突然醒了,道:「怎么了?怎么了?死了没?死了没?!」
他扑腾了一下,带得两人身体都在水里沉了一沉。蓝忘机搂紧了他的腰,道:「死了!」
魏无羡目光一阵茫然,像是反应有些困难,想了一阵,才道:「死了?死了……好!死了。刚才它一直在叫,边叫边翻,把我震晕了。哦对了,洞!水下的洞,快走吧。从水洞出去。」
蓝忘机觉察他反应有异,道:「你怎么了。」
魏无羡来了精神,道:「没怎么!我们快出去,事不宜冲。」
的确事不宜冲,蓝忘机一点头,道:「我带你。」
魏无羡道:「不用……」蓝忘机右手仍是如铁箍一般搂着他的腰,不容辩驳地道:「吸气。」
这般精神恍惚的状态下水,怕是要出意外。魏无羡也不爱逞强,一点头,顾不得血水脏污,两人深吸了一口气,潜下了水。
半晌,紫红色的水面破出两道水花,两人又钻了出来。
魏无羡呸的吐了一口血水,抹了把脸,抹得满脸都是紫红色,越发形容狼狈,道:「怎么回事?!怎么没有洞口?!」
江澄当时确实说过,黑潭之下有一个能容纳五六人同时通过的水洞,而且其他世家子弟也的确从那个洞口逃出去了。魏无羡本以为原先是被屠戮玄武身躯挡住了所以才找不到,可现在屠戮玄武的屍体已经挪了位置,它原先所盘踞之处,也没有什么水洞。
蓝忘机的头发湿漉漉滴着水,没有答话。两人对望一眼,都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
恐怕……屠戮玄武在剧痛之下,兽爪狂拨,震塌了水下的岩石,或是踢到了什么地方,刚好把这个唯一的逃生水洞……堵住了。
魏无羡挣脱蓝忘机的手臂,一个猛子紮入水中,蓝忘机也跟着紮了下去。一通好找,依旧没有找到一个洞口。哪怕能容一人通过的也没有。
魏无羡道:「这怎么办?」
沉默片刻,蓝忘机道:「先上去吧。」
魏无羡摆了摆手,道:「……上去吧。」
两人皆是精疲力尽,慢腾腾游到岸边,出水都是一身血淋淋的紫红色。魏无羡把衣服脱了,拧干用力甩了甩,忍不住骂道:「这是玩我们吧?本来是想着再不来人救我们,想杀都没力气杀了,这才过来跟它干。结果好不容易干死了,这王八孙子把洞踩塌了。我操!」
听到那个「操」字,蓝忘机眉尖抽了抽,想说什么,忍住了。
魏无羡用力边甩衣服边骂,忽然脚下一软。蓝忘机抢上前去托住了他。魏无羡扶着他的手道:「没事没事。力气用尽了。对了,蓝湛,我刚刚在它嘴里抓着一把剑你看见没,那剑呢?」
蓝忘机道:「沉到水底了。怎么?」
魏无羡道:「沉了?那算了。」
他方才紧紧握着那把剑的时候,耳边一直听到排山倒海的尖叫声,浑身发凉,头晕目眩。那铁剑一定是个非同一般的东西。这只屠戮玄武妖兽,至少吃了五千余人,被它完整地拖进龟壳里的时候,肯定有不少人还是活着的。这柄重剑,也许是某位被吞食的修士的遗物。它在龟壳的屍堆里藏了至少四百年,浸染了无数活人死人的深重怨念和痛苦,听到了他们的尖叫声。
魏无羡本想把这剑收起来,好好看看这块铁,但既然已经沉了,眼下又被困死在这里出不去,那便暂且不提好了。若是提多了,被蓝忘机听出端倪,平白的又引争执。魏无羡一挥手,心道:「真是没一件好事啊!」
他拖着步子朝前继续走,蓝忘机静静跟在他身后。没走两步,魏无羡又是一软。
蓝忘机又托住了他,这次,一手压上他额头,沉吟片刻,道:「魏婴,你……好热。」
魏无羡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道:「你也很热。」
蓝忘机拿开他的手,神色淡淡地道:「那是你手冷。」
魏无羡道:「好像是有点晕。」
四五天之前,他把香囊里的碎药草都扔到蓝忘机腿上去了,胸口那块烙印的伤就是抆了抆,这几日没休息好,方才又进屍堆潭水里翻腾,终於恶化了。
魏无羡发烧了。
强撑着走了一阵,魏无羡越来越晕,再也走不动,他干脆在原地坐下来,困惑道:「怎么这么容易就烧了?我都好几年没发过烧了。」
蓝忘机对他那个「这么容易」不想发表任何意见,道:「躺下。」
魏无羡依言躺下,蓝忘机握住他的手,给他输送灵力。
躺了一会儿,魏无羡又坐了起来。蓝忘机道:「躺好。」
魏无羡抽回手道:「你不用给我输,自己都没剩多少了。」
蓝忘机又抓住了他的手,重复道:「躺好。」
前几天蓝忘机没力气,被他又吓唬又折腾,今天终於轮到魏无羡没力气、只能任他摆弄了。
可魏无羡是就算躺着也不甘寂寞的。没一会儿便嚷道:「硌人。硌人。」
蓝忘机道:「你想怎样。」
魏无羡道:「换个地方躺。」
蓝忘机道:「这时候你还想躺哪里。」
魏无羡道:「借你的腿躺躺呗。」
蓝忘机面无表情道:「你不要闹了。」
魏无羡道:「我说真的。我头好晕,你又不是姑娘家,借来躺躺怕什么。」
蓝忘机道:「不是姑娘家,也不能随便躺。」
见他皱起了眉,魏无羡道:「我没闹,你才别闹呢。我不服气,蓝湛,你说说,为什么呀?」
蓝忘机道:「什么为什么。」
魏无羡勉强翻了个身,趴在地上,道:「人家谁不是嘴上说着我讨厌,心里却喜欢我,怎么轮到你,就总是对我没有好颜色?咱们这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吧,腿都不愿意借来躺下,又要教训我。你是七老八十吗?」
蓝忘机淡声道:「你烧糊涂了。」
可能确实是烧糊涂了,不一会儿,魏无羡就睡过去了。
他睡着的时候,觉得躺的不错,好像真的枕到了谁的腿上,凉凉的手搭在他额头上,很舒服,心里高兴,滚来滚去滚得欢,还没有人斥责。滚到了地上,还被轻轻地摸了摸头,抱起来后继续枕腿。
但是醒来之后,他还是躺在地上,充其量是后脑勺被垫了一堆树叶,枕起来稍微舒服点儿。蓝忘机坐得离他远远的,生起了一堆火,火光映得他的脸庞犹如美玉,暖而温雅。
魏无羡心道:「果然是做梦。」
两人的自行逃生之路已断,被困在地洞之中,只能等待云梦江氏的救援,又过了两日。这两日里,魏无羡一直发着低烧,醒了睡睡了醒。全靠蓝忘机断断续续给他输送灵力,才勉强维持住现状不恶化。
魏无羡道:「啊。好无聊。」
魏无羡:「真的好无聊。」
魏无羡:「太安静了。」
魏无羡:「啊——」
魏无羡:「我饿了。蓝湛你起身弄点吃的吧。弄点那个王八肉。」
魏无羡:「算了不吃了,这种食人妖兽的肉肯定是臭的。你还是别动了。」
魏无羡:「蓝湛你怎么这个样子,好闷啊。嘴闭着眼睛也闭着,又不跟我说话又不看我,你修禅啊你,和尚啊你?对,你们家祖上就是和尚。我忘了。」
蓝忘机道:「安静。你尚在烧。不要说话。留存体力。」
魏无羡道:「你终於搭腔了。我们等几天了?怎么还没有人来救我们?」
蓝忘机道:「一天都没到。」
魏无羡掩面道:「怎么这么难熬,一定是因为跟你在一起的缘故。要是留下来的是江澄就好了,跟他对骂都比现在这样跟你在一起有意思。江澄!你死哪里去了!快七天了!!!」
蓝忘机一树枝戳进火里,这一戳竟是带出了一阵剑意,火星纷纷扬扬、乱舞斜飞。他冷冷地道:「休息。」
魏无羡又蜷成了一团虾米,脸对着他,道:「你有没有弄错,我刚刚醒来,你又让我休息,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清醒状态的我吗?」
收回树枝,蓝忘机端然道:「你想多了。」
魏无羡心道:「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还不如几天之前那个脸黑得赛陈年锅底、说话有语气、急了还会咬人的蓝湛有意思。不过这样的蓝湛可遇不可求,怕是今后都没机会再看见了。」
他道:「我好无聊。蓝湛,咱们聊天吧。你开个头。」
蓝忘机道:「你过往都是什么时候休息。」
魏无羡道:「你这个头开的好无聊啊,干巴巴的让人很——不想接下去。但是我给你个面子,还是接了吧。我告诉你,我在莲花坞从来都是丑时以后才睡。经常通宵不睡。」
蓝忘机道:「不检点。恶习。」
魏无羡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们家的人一样呢?」
蓝忘机道:「要改。」
魏无羡捂耳道:「我有病。我正在发烧,蓝二哥哥,你能说点好听的吗?哄哄这个可怜的我?」
蓝忘机闭口不语,魏无羡道:「不会说?好吧,我就知道。那你不会说,会不会唱?唱歌好吗?」
他本来只是信口一说,和蓝忘机刮抆嘴皮子消磨时光,根本没指望他答应,谁知,静默半晌,一阵低且轻柔的歌声,在空旷的地洞之中悠悠回荡了起来。
蓝忘机竟然真的唱歌了。
魏无羡闭上眼睛,翻过身,摊开四肢,道:「好听。」
他道:「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蓝忘机似乎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魏无羡睁开眼睛,道:「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