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快步走过来,一把将那「鸡毛掸子」抢过来:「什么破玩意也翻出来玩,没溜!」
如影随形多年的伤病即便治好了,也很容易有后遗症,比如顾昀一辈子也不太可能完全地耳聪目明,比如长庚虽然摆脱了噩梦缠身,但稍有劳累与思虑,夜里仍然会多梦。
这天晚上,不知是不是还惦记着那根被顾昀抢走的「鸡毛掸子」,长庚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走进了侯府,却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安定侯府,至少没有他印象里那么萧条,人来人往,显得更有人气。
远远的,长庚听见一阵金铁声,他循声过去,见后院地空地中,一群杀气腾腾的铁傀儡正在围攻一个小男孩。那小男孩眼睛上蒙着一层黑布,盖住了半张脸,艰难地左右躲闪着。
忽然,一个铁傀儡从身后靠近了他,手中的长刀已经换成了铁棍,向他横扫而来,仿佛是感觉到了来者不善的风声,那小男孩下意识地想要躲开。
慢着,不能这么躲!
长庚心里一瞬间浮起多年前有人告诉过他的话:「你心里慌,脚下就飘,脚下若是站不稳,再厉害的剑法也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退缩是人之常情,但你会很难在短时间里凝聚反击之力,反而会手忙脚乱地落到对方手里。」
男孩的速度当然不可能快过铁傀儡,他一瞬间犹豫瑟缩后,很快被铁傀儡追上,一声巨响,那怪物的铁棍狠狠地砸在稚嫩的后背上,衣服当场崩裂了,露出里面的护心甲,人已经飞了出去。
长庚忙赶上前去,一把将半身尘土的小男孩抱了起来,同时反手抽出他腰间的佩剑,接连钉住了几个不依不饶追上来的铁傀儡。
他将那佩剑扔下,手有些哆嗦地想去解开男孩脸上的布条,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长庚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中年人背负双手,缓缓地走过来。那男人身穿便装,面容清秀,像个风度翩翩的饱学之士,可是那双眼睛却是带着戾气的,直面的时候,目光里像是有千军万马的刀光剑影。
长庚从未见过这个人,尽管成年后的顾昀和他长得不怎么像,但还是一照面就认出了此人的身份——五官脸型不像,这父子身上却有种神似的东西一脉相承。
那人站定了,对长庚道:「你就算把他从这里带走,也养不大他,就算勉强带大,稍有风雨,他也经受不住……」
长庚小心地将那男孩瘦小的身体抱起来:「他可以依靠我。」
老安定侯摇摇头,长庚骤然听见身后金匣子燃烧时的轰鸣,飞快地抱着男孩闪身一躲,只见方才被他钉住的一帮铁傀儡整饬有序地围了过来,个个原地一分为二,不过片刻,已经成了一支铁铸的重甲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远处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梆子声,铁傀儡集体动了,一拥而上。
长庚只好抱起小顾昀夺路狂奔,跑得狼狈不堪,心里想冲那漠然旁观的老男人吼叫一通——我连风雨飘摇的旧江山都能收拾,难道还庇护不了一个顾昀吗?
然而梦里叫不出声音,他在仓皇逃窜中一脚踩空,长庚心里重重的一跳,伸手一抓,抓住了一只手,他蓦地睁开眼,见屋里汽灯已经打开,外面天还没亮,自己正紧紧地握着顾昀的手。
顾昀在他头上摸了一把:「怎么今天叫不醒?是不是哪不舒服?」
长庚愣愣地看了他片刻:「做了个梦。」
顾昀吓了一跳。
「不是噩梦,不是乌尔骨。」长庚翻了个身,抱着他一只手,将他一条胳膊都卷进怀里,额头抵在顾昀手肘上轻轻地蹭了一下,低声道,「梦见我从老侯爷手里把你抢走了,你爹派了一个营的铁傀儡追杀我。」
顾昀先是愣了愣,随后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手臂用了一点力气把赖床的皇上从被子里拽了出来,抽出自己的胳膊:「胆子不小啊陛下,他老人家手上有十万阴兵呢——行了,威风完了,快起来,今天有大朝会。唔,说来也是到清明了,莫非他在那边缺纸钱用,特意来提醒?」
长庚坐在床边看着他,借着灯光从头到脚看了个够,直到顾昀把衣服穿好,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你爹缺纸钱用,为什么找我不找你?」
「看你好欺负吧。」顾昀笑道,随后他的笑容渐渐变了一点味道,「我不欠他什么,我估计他不好意思来见我。」
清明那天,长庚特意空出大半天来,陪着顾昀祭扫先人陵墓。
顾昀在神位面前活像修了闭口禅,半句话也没有,只是完成任务似的烧完了纸,随后就冷漠地站在了一边。
这些年多年所作所为,他不必说,那两位也该泉下有知。
倒是长庚认认真真地上了香,祭了酒,当着顾昀的面不好说出声,便在心里默念道:「我以后会照顾好他,二位放心,别再往他身上楔钢钉了。」
「走了。」顾昀轻轻地拉了他一把。
长庚回过神来,正要跟他回去,便见顾昀漠然地转向公主的灵位:「看好你家驸马,让他没事在下面老实待着,少来骚扰我的人。」
长庚:「……」
随行的霍郸听了这番大逆不道的话,险些跪下一头磕死在老侯爷面前。顾昀轻哼了一声,转头拉着长庚走了。
别说,他说话果然很管用,从那以后,长庚再也没有梦见过顾老侯爷和他的铁傀儡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