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罗走了,这件事自阿音一睁眼便发现了。
有的人消失在生命里时是有仪式感的,心底会荡着一点点沙沙声,像是一块粗糙的抹布在将寸寸痕迹抹去。可气的是,她出现时却未必有像样的提醒,甚至连存在都悄无声息,仿佛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似的。
阿音似往常一样趿拉着鞋起床,由下自上的盘扣将身段拢起来,眼见时辰还早,便洗了个头,而后抆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到镜前描妆。
这眉啊眼啊是真真儿的精致,眉似一个人莞尔时弯曲的笑纹,唇似一个人批阅时指缝的朱砂,眼波是一个人泡茶时漾开的水波,连眼角细小的皱纹,都似一个人手底下拨过的游鱼。
“一个人”是什么玩意儿?阿音想了想,“啧”一声,将螺子黛扔回珐琅盒里。
拧着半干的头发下楼,竟见着了遛鸟归来的五钱,阿音心里头滋滋地燃起火苗来,嘴上却说:“你怎的在?”
心里的话是——你没同她一起走?
五钱道:“大人未吩咐我。”
阿音动了动嘴皮子,如此说来,她竟是还回来么?
问句自嘴里绕了几个弯儿,最终未获得面世的许可证,阿音只无所谓地动了动脖子,越过他往厨房去。
到厨房里剥了一个鸡蛋,剥前习惯性地在桌上滚了一滚,她停下来,这个动作仿佛是跟李十一学的,又仿佛不是,乱七八糟地想了一会,咬下第一口时思想岔了道。
她将嚣张的睫毛沉下去,猛然发现,若她未带走五钱,兴许还有一个解法,便是她果真不打算回来了。
涩涩的感觉又堵了上来,她鼓着腮帮子呼了一小口气,却忘记了喉头还有干得很的小半个蛋黄,没留神呛了个结实,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她忙拧开水管接了一杯自来水,也顾不上是生的,一仰头便往下灌。
一杯水像是没了尽头,喝得一口比一口大,耳边是喉咙骨碌碌的声响,一股一股的,似将什么不安分的东西生生往下压。
喝干净了,她才将杯子放下,打了个很不矜持的嗝,抹一把嘴边的水渍,胭脂糊在手背上,她瞧两眼,笑道:“得,又白抹了。”
下午用了饭,李十一将昨儿在山上的见闻同阿音说了,又道怕宋十九情绪不大稳当,过几日再往山里去。阿音望着李十一淡淡的薄唇,觉得她嘴里情绪不大稳当,令人放心不下的,仿佛并不是阿九。
说来旁人可能不信,她这个冷着一张脸儿的青梅,有着世间最善解人意的体贴。好比说她只在阿音肿得跟桃儿似的眼上撩了一圈,便未再过问阿罗的去向。
日子往常一样过,几人或听戏,或哗啦啦地打牌,闲散得跟傻子似的。五钱也是琢磨了三两日,阎罗不带他,府君不赶他,他摸不准这里头的门道,决意按兵不动,踏踏实实地住了下来。
可阿音瞧着他,越瞧越扎眼,打了几回牌便懒得上桌子了,自个儿在院子里坐着发呆。
她有些想念涂老么了。
从前他在时,自己总与他凑在一处,两个凡人,他还比自己蠢笨些,即便是个猪脑子,也总归与自个儿是一派的,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生老病死,愁的念的,听着也踏实。
后头响起轻巧的脚步声,微风一吹,身边坐了个姑娘。
阿音抱着胳膊,有些冷,转头看宋十九:“到外头,也不加件衣裳,冻是不冻?”
刚说完,她又垂了头,心里头淡淡地“噢”了一声。除却借鼻子和虚耗那两回,宋十九从未有过头疼脑热,有一回在地底下,她怕冻着十九,把她揽在怀里搓了好半天胳膊,小姑娘活蹦乱跳,自己倒咳嗽了好几日。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儿了,说起来,竟快一年了。
宋十九什么也没说,就乖乖地坐在她身边儿,肩膀挨着她,暖乎乎的。
阿音望着院子里丑陋的老榆树,指了一下,问宋十九:“你说这院子,旁的都好,唯独这歪脖子树,十分碍眼。”
宋十九看一眼。
阿音又说:“可若是砍了它,光秃秃的,兴许又不习惯了。”
不是兴许,是一定。她觉得她就站在一个光秃秃的院子里,从前每回出门时裙子总被那树杈子勾着,或脑门儿硬邦邦地往枝干上撞,她恨得咬牙切齿,寻了斧头三两下将那树砍了,可如今坐在那树墩子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总觉着缺了什么似的。
“人哪,矫情。”她捂着心底小人被撞坏的额头,神叨叨地下了结论。
她不在乎宋十九是不是能听懂,总之她觉得习惯这玩意儿可怕极了,怕得她必须将说出来,踩在地上,再狠狠地啐一口。
宋十九却拨了拨面上的发丝,望着老榆树宛声开了口:“你晓得吗,我从前大概做了许多许多错事,秦将军一事,恐怕只是其中一件。”
“我同十一说我害怕,她告诉我,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时间的意义,便是能让一切都成为过去。
“阿音,”宋十九看她,抿着嘴,一会子才放开,“你说,长生是什么?”
阿音蹙眉。
宋十九道:“我说,长生是惩罚。”
“十一同我说,定义一个人的不是别的,正是她从前的所作所为。那么一个永生的人,便只有一次被定义的机会。”
“他们怀揣所有好与不好的记忆,只能等待自己将其遗忘,若不能忘记,便只能承担,永远背负。”
“可凡人不同,”宋十九顿了顿,“他们有许许多多从头再来的机会,他们永远崭新,永远可以做婴儿。”
宋十九很少说这许多话,也十分不习惯同别人讲道理,可她的话里却有着天然的不加矫饰的纯真,恰到好处地拨在阿音老旧的心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