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站起身来,循声望去,只见黄泉岸边雾蒙蒙的,一阵湿润的风吹过来,轻易便黯了日头。
远远儿地响起一阵诡谲的铃声,时断时续,仿佛吊了许久药罐子的姑娘在低低哀吟,阿音转头瞧,是鬼吏带着一队游魂,浑浑噩噩地自奈何桥上过。
那游魂木着脸,眼珠子同嵌上的两颗玻璃球,被砂纸磨了光泽,懵懂而浑浊。
阿音打了个激灵。
仿佛自梦境中醒来,头一回发觉泰山府与人间的不同。
人群中有个三十几岁的妇人,灰扑扑的蓝袄子半白的短发,行动比旁人慢些。刚迈上桥便被鬼吏叫住,上前问了几句,不多时跑来一个十三四的小丫头,拉着她往回走。
阿音被这情境迷了魂,问涂老么:“这是什么?”
涂老么也不明白,却仍旧是方才那把嗓子将话递过来,说:“她的魂少了约莫一钱,过不了奈何桥,待领去补齐了,方能投胎。”
“一钱?”阿音回头,雾越发大了,似自海面偷来的,阿音一面用绢子抆拭手心儿,一面拨开雾面走过去,却见着了一个坐在岸边的姑娘。
说是姑娘,又不像是。她穿着天青色的衣裳,层层叠叠的裙摆垂到水里,水面似被搅动的琼浆,而她的衣裙是壶口倾泻而出的玉露。阿音瞧着她衣服的料子,似纱不是纱,似布不是布,就那样软绵绵地簇拥着她的身体。阿音用了簇拥这一个形容词,实在是因她好看极了,眼角一颗泪痣,向下散着愁。
罩在雾气里,连愁绪也模糊得如淡笔描出来的。
那姑娘微微偏头,看着她,水下波光一动,竟露出一条半个身子长的鱼尾,白莹莹的鳞片上泛着青光,上好的青花瓷似的。
鱼尾扫出水面,又沉下去,带得她腰肢缓缓动起来,动得闲适又舒展。
“是你?”鱼尾姑娘仔仔细细瞧一眼阿音,不知想起了什么。
阿音没听清,先紧着方才的疑惑,问她:“短了一钱,是什么意思?”
那姑娘淡淡笑了笑,道:“人之三魂七魄,共重四钱二厘,方才那位妇人不知什么缘故,没了爽灵一魂,并爱、恶、欲三魄,因此短了约莫一钱。”
阿音眨眼,这倒是稀奇了:“如此说来,这奈何桥,竟是一杆秤?”
姑娘垂下脸,望着雾气弥漫的水面:“称过往,量情仇,不就是一杆秤么?”
她的愁绪又上来了,同那笼罩全身的雾一般缥缈,阿音不由自主走上前去,到她身边坐下,问她:“你是谁?”
泰山府里竟有这等人物,却从未听阿罗提起过。
裙摆拥着鱼尾摇了三下,姑娘才道:“我叫阿姜。”
阿姜,阿姜,阿音的眉尖轻轻堆,却听身后的涂老么将她袖子扯过去,悄声道:“孟婆。”
孟婆?阿音瞪大眼,难以置信地对上涂老么的眼神。
涂老么眼睛太小,又隔着雾,眼神轻易对不上,阿音逐了一会子便放弃了,掐一把涂老么的大腿,否认道:“放屁。阿罗同我说过,孟婆是个老婆子,我在奈何桥边哭的时候,还是那婆子……”
“那婆子……”她咬着手背,犹犹豫豫地将阿姜纳入余光里。
阿姜在余光里笑得恬淡:“是我。”
阿音糊涂了,却听阿姜道:“方才你说,阿罗。你同她……”
她意味深长地住了嘴,又在阿音略咬了咬嘴角的动作里笑起来。
操,阿音心里骂了句脏话。
阿罗只说自个儿不辨美丑,瞧这架势,怕不是长幼认知也成问题。
阿姜蕙质兰心,摇头道:“孟婆确然是婆子,我是孟婆,孟婆却并非是我。”
“孟婆乃生死司黄泉畔清前尘的鬼吏,不过一差使罢了,寻有因缘执念的生魂当差,每日子时化作婆子模样值守,递汤送魂。”
“既如此,为何唤作孟婆,又为何要化作婆子模样?”
“因着头一任孟婆是个婆子,姓孟。又或许,婆子的汤更易入口,话更易入耳。”阿姜道。
阿音颔首,大差不差的是明白了些,又问:“那你这鱼尾是什么缘故?你不是人?”
阿姜摇头:“我原本是。”
“只是既做了孟婆,便同寻常生魂不同,因要留在地府许久;与寻常鬼差也不同,因终归是要投胎。令蘅大人便赐了这鱼尾,入夜歇在水里,白日成人形,待汤送尽了,方自黄泉里出来,去鱼尾复人身,再入轮回。”
倒是有些意思,阿音探头又打量她的尾巴一回,问她:“那你这差事,做多久了?”
阿姜仰头想了想:“自秦至如今,好些年了。”
阿音捂着胸口受了好大一回惊,足足两千余年,就只一句“好些”?
她手掌撑在地上,打量阿姜的神色仿佛在打量一个地底下刨出来的粽子。
却是涂老么忍不住插了话:“那你怎来的?谁喊你来的?怎不跑呢?”
阿姜将眼神移过来,轻飘飘清淡淡地看一眼涂老么,含笑点了点头算打过招呼,再转过去望着远处的天光。天色暗下去,像永远没有尽头,雾面亦渐渐消散,原来泰山府没有星辰,却将璀璨的星河融入黄泉中,在流光溢彩的水面上摇摇晃晃。
黑暗总能滋生秘密,也最易泄露秘密,因为漫漫无边的黑暗中,秘密是光,要栽种在人的心里,也要含在孤独的话里。
阿姜说:“你们应当听说过我的故事。”
“说来也巧,我亦姓孟,名仲姿,小字阿姜。”
孟姜女?阿音抬手抵住下巴。
涂老么不大确定,小声问:“是不哭长城那个?”
阿姜轻轻笑了,眼角仍旧向下,哀戚却天真。
“我同夫君新婚燕尔,他便被抓去做苦役,往极北之地修筑长城。我苦等一年,君归无期,便孤身北上寻他。至了长城脚下,却得知他月前便亡,屍骨填在了长城里。我日夜哀哭,不肯离去,竟将那长城哭倒,露出了他的屍骨。我哀入肺腑,未几便跳入江中殉了情。”
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打小便听,却是头一回自孟姜女口中说出来,涂老么感慨万分,竟好一会子回不过神。
“我入地府寻他,鬼吏却不肯告知我他的去向,只叫我自投胎去,我与郎君早有盟誓,奈何桥上等百年,如何能辜负?我便於桥下又是哭,决不肯入轮回。”
见阿音神情有异,她便笑道:“也是这个缘故,后来我见着你,才多说了几句。”
阿音揉了揉绢子,不愿再提,只问她:“后来呢?”
“后来,令蘅大人来了。”
“大人同我说,若我不愿,便不投胎,让我在奈何桥下等一等。那时正巧孟婆一职无人,我便代舀起了汤。”
“这一等,便是整整五十年。”
“那日我终於等来了他,却不是我梦中少年模样,他是新下的生魂,白发苍苍佝偻着背,身旁拉着一位满面皱纹的老妇。”
二人携手而来,一对古稀之年的老人对上舀汤的婆子,对上孟婆的躯壳下含泪的年轻的灵魂。
“不对呀!”涂老么嚷起来,“他不是早死了,怎能是年迈模样呢?”
阿音拍一把他的手,猪脑子。
阿姜笑着低下头:“我后来才晓得,他并未在苦役中死去,却是逃了徭役另娶新妇,新妇娘家有些头脸,日子过得十分安生。他怕我寻去,才伙同同乡诓了我。”
长城底下的骸骨,哪里是他的呢?
阿音叹一口气,捉着绢子捋了捋胸口。
“至此,我便死了心,同令蘅大人说,我愿为孟婆,引魂渡人,助人忘却前尘。”
话音落下,退了潮似的,阿姜望着广袤的黑暗,鱼尾勾起星星点点的光。
阿音回到浮提殿时已是月上三竿,五钱领着她至了后方的寝殿里,说是寝殿,不过是一方四合院,里头的家具样式却是洋派的,皮质的长沙发,核桃木的四腿餐桌,茶几上摆着新鲜的水果,只拉了一盏西式的罩灯,令黑白的画面於某处活起来。
阿罗仍在办公,并未回来,阿音却意外地在客厅里见着了李十一。
她换下了长裙,穿着一身与屋子甚是相配的女士衬衫和浅色西裤,侧坐在沙发扶手上翻书。
长发仿佛挡住了视线,她伸手将其挽到耳后,随即将书放下,侧脸同阿音打招呼:“回来了。”
“等我?”阿音有些讶异。
李十一将书合拢,放在大腿上托着,摇头:“等十九。”
宋十九方才说阿音许久未回,出去寻她,想来是错过了。
阿音点点头,瘫着身子骨坐到左手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支着额头懒怠说话。
李十一瞄一眼她倦怠的模样,想起白日里震天响的麻将声,开口问她:“不是掩人耳目暗度陈仓么?怎么竟大摆宴席?”
话是风轻云淡的,也没什么责备的语气,阿音睁着大眼自下而上地看着她,有些歉疚:“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