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害怕。
少女感到了恐惧。
那是无法理解的,但却应该理解的,这让少女没来由地颤抖。
害怕、恐惧、颤抖之后——少女最后理解了。她只不过是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姑娘。理解自己是个卑微、毫无价值、平凡的人。
这让她骄傲。
这骄傲直到今天,也还存在於她的胸中。
※※※
在早晨醒来的莱尔,发现自己昨晚上床前脱掉的鞋子正处在一个微妙的位置。它鞋底朝上,里面滚出大量的钉子和螺丝。
“没中招还真是抱歉,黑兹尔。”
对着对面空荡荡的床铺,莱尔叹口气道歉道。
在离开宿舍前,他从冷藏库里借了些食材,然后用布包了起来。在去研究室的路上,他思考着应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嗯~有点枣手”
尽管看见她哭泣的脸是无可避免的,但由他从玛丽娅那里得到的经验来看,女性在这方面是不讲道理的。
最好的方法是诚心道歉吧
“明明哭了还坚持说‘没有哭’嗯。”
她这么固执肯定是有什么严肃的理由,露娜莉亚才会否定自己的眼泪。
她似乎怎样都认为“自己什么价值都没有”的样子。
“我讨厌这种说法。”
莱尔的老师艾尔路亚·阿索斯曾说,魔法是“干等着消失的技术”。令人讽刺的是。当莱尔老师的脸浮现在他脑海里时,他感到的却是些许的悲伤。
而且就算艾尔路亚启蒙了自己的科学,莱尔对魔法的研究也未停止。不存在没有价值的东西。不存在必然消失的东西。莱尔这么想。
若要举出他帮助露娜莉亚的理由——那也许是她站在了莱尔愿望的反面。
“她说的‘不哭泣’肯定没办法认可啊。”
他下了新的决定后,向研究室所在的综合楼跋涉。攀上吱呀作响的楼梯,穿过昏暗的走廊,莱尔在研究室的门前深吸了一口气。
笃笃——砰砰乓乓!
""
就像是被敲门声吓了一跳,然后抱着的书掉下来的声音——他所听到的。
“打扰了。”
谨慎地开启自己研究室的门,似乎是刚形成的烟尘在空中飞舞。
更糟糕的是,被半埋在书山里的少女的裙子被掀起,内裤正对着莱尔露了出来。
""
一阵尴尬的沉默。
细细的两腿奋力挣扎,把埋在书山里的上半身拉了出来。
“早上好露娜莉亚。”
“祝您早安,莱尔大人。”
露娜莉亚昨晚哭泣的脸已不见痕迹,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
""
""
莱尔正闭着嘴不知该说什么时,露娜莉亚的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尴尬的气氛在继续。
“下流。”
随着漏出的这一句话,莱尔才反应过来。
露娜莉亚转过身,开始捡起落在地上的书本。
“我说,露娜莉亚?”
“是的。怎么了莱尔大人?”
露娜莉亚头也不回,用平板的语气回答道。
“在做什么呢?”
“整理。”
露娜莉亚抱着书本,把它们放到书架上。
“是我把它们弄乱的。而且,我不是莱尔大人的秘书吗?所以保持这个房间的整洁是我的工作。”
摇晃着青白的银发,露娜莉亚把书排列整齐。
不过她的动作有些微妙地笨拙,当她想把倒塌的书再堆起来的时候————
兵乓——
""——
兵兵乓乓——
"!"——
兵兵乓乓,噼里啪啦。
“要帮手吗?”
“不。一个人能行的。”
露娜莉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说。
“在我整理好之前请去散个步什么的吧。还是说,莱尔大人对女性的眼泪还不满足,还对观赏工作时流的汗更有兴趣呢?
虽然她的话里明显没带有什么礼貌,但她已经脸红到耳根了。
莱尔拼命挤出一个笑容,在就快忍耐到极限前逃到了走廊外。
“噗哈哈真是意外,原来是笨手笨脚型别的啊。”
令人意外的是,还真不知道她本性是那种不服输的别扭的人。再者,想必她为了隐藏感情而做出那副面无表情样子也很不擅长吧。(注:天の邪鬼,日本传说中的恶神之名,形容爱故意和别人唱反调,违逆他人言行想法,性格别扭的人。)
莱尔以带着微笑的感觉,把早餐包裹放在门前,然后离开了研究室。
学院的庭院静悄悄。毕竟还是假期啊。住校生要不是跑到外面去玩了一晚,就是还在贪图回笼觉呢。
想着某个特定的目的地走着,来到了处於静谧之中的活泼一角。这是一幢古典风格的歌舞大厅,许多学生正进进出出。
“这么说来,明天就是学生会主办的舞会了啊。”
维根海姆学院主办了许多园游会和舞会,参加的多为贵族子弟和富裕的高等市民。
春炎祭最后一天开幕的舞会是受欢迎的传统专案。在短假前,能看到许多男生向女生告白的场景,就是为了寻找舞伴。
在忙碌准备的学生里发现了张熟面孔,莱尔挥挥手走了过去。
“早上好,黑兹尔”
“早、上、好、莱尔·韦德斯坦。”
带着如同骷髅般深陷的眼窝转过目光,黑兹尔阴沉地回道。
“你真的是黑兹尔?”
“你他妈还能看出什么来啊!”
黑兹尔把手上的木工工具扔了过来叫道。
“你小子不可饶恕”
莱尔像是想寻求援助一般,把脸转向注意着这场骚动的学生。但是,他们或多或少都用与黑兹尔类似的险恶目光回了过来。
“莱尔啊。”
“什、什么?”
“在这里准备的这些家伙你知道都是谁吗?”
“帮助学生会的好心人大概不是吧”
“啊啊。在这里的都是些找不到女伴,不得不一个劲工作的悲惨混账们啊!”
在休假前告白却被击沉的男生们,他们充血的眼里噼噼啪啪地闪着光芒。
面对被这股气势压倒的莱尔,黑兹尔用异常温柔的声音说道:
“喂,莱尔?你不觉得这世上有两种男人吗?”
“是么。不能说只有两种型别吧?”
“不,实际主要只有两种。不受女人欢迎的男人和受女人欢迎的男人。”
踏!
黑兹尔和其他人一起踏出响亮的一步。
“乃明显於我等不同,莱尔·韦德斯坦阁下还在为舞会搭档选谁而发愁!”
“不,我都要忘了有舞会这件事——”
“不要转移话题!你是在说没什么好慌的吗!”
“喂,这不是什么好值得羡慕的事情吧!”
“作为那个男生所憧憬的‘炎之蔷薇’玛丽娅·海赖小姐的青梅竹马待在她身边!”
“雇佣了可爱的秘书做这样那样的事情!”
露娜莉亚的事情不知为什么传得飞快。真想把这回流言的传播速度数学公式化啊——要是他能平安无事地生存下来的话。
莱尔慢慢地与这帮渴望女人和鲜血的男子拉开距离。
“把那个男人送上异端审问!”
黑兹尔背后的男生大声叫道。
“被告,莱尔·韦德斯坦的罪名是什么!?”
“大罪之一,淫荡罪比较合适!”“淫荡罪!淫荡罪!”
“有罪与否!?”
“有罪!有罪!!”
“那要给予何种惩罚!”
“偷盗要砍手!”“说谎要拔舌!”“淫荡的话——切了他!”
“通过!”
陪审团达成了共识后,黑兹尔向莱尔转过来。
“等、等一等!这是诬告!是误会!给我辩护的机会——”
“没有辩护获减刑的机会。这个男人的异端审判只有行刑。”
“赞成!赞成!”
“什么时代的法庭啊!”
“安心吧。不会真的切下来。只不过是举例而已。”
“是、是那样吗”
“不过,我们会把它的大小和长度的细节资讯往整个学院散播。”
“这是比砍头示众还要卑鄙无耻的极刑吧!”
黑兹尔等人拿出卷尺、三角板,甚至天秤。感到他们是玩真的,莱尔背上流下了冷汗。
他与男生们对峙着——在寻找一瞬间的机会。
“——看起来很有趣的场面嘛。”
这道柔和但强有力的声音,让听到的人都停止了行动。
“一大早就这么精神啊。值得敬佩值得敬佩。”
听到第二声,全部人的目光都转了过去。
挺拔高挑,身体被高阶衣服所包裹的年轻人,颔首接受着所有的视线。
这可以说是魅力吧。他所散发的气质与剑类似。那是具备了剑的锐利以及吸引人类目光的妖艳魅力。
“——是吧,莱尔·韦德斯坦君?”
威廉·泽斯特将笑容转向莱尔。
然后,向拿着测量工具的男生们致以微笑。
“稍微借他用一会如何?有点事要和他说。”
“请、请吧”
就像是毒气被逼出来似的,黑兹尔等人点着头。
威廉一登场,场上的气氛就全变了。
威廉再度将那强有力的视线转向莱尔,像是让他安心下来似的眯起了眼。
“那就这样定了吧。你可以吗?”
“是的。”
莱尔警惕地点点头,跟在威廉后面走去。
2
莱尔被威廉领着,来到了一个建在莲花池旁无人问津的眺望台。
在早已备好的桌子上相对坐下后,威廉迅速低下了头。
“——昨天实在是失礼了。格里姆他们的失控是我的责任。真的十分抱歉。”
“啊,没事”
面对他显露的威严与率直的坦诚,让莱尔有些泄气。
威廉擡起头,脸上像是放心了一般挂着笑容。
“没受伤真是太好了。昨天还有之前的事都是,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是国家的损失。
“哪有。过誉了吧。”
“真谦虚。身为科学家与魔法师的《最后魔女的弟子》啊。”
"!"
听到这话的莱尔身子立刻僵硬了。
或许只有一瞬间。莱尔正了正眼镜的位置,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呢——”
“啊啊,不必警惕。我并不认为魔法师什么的值得惊讶。我们泽斯特侯爵家是守护东边的边境骑士团负责者。在这个立场上,对庇护一些技术者这样的机会还是很多的。出色的战士、杰出的建筑师还有——优秀的魔法师啊。黑暗时代以来,我们隐匿了许多魔法师,甚至还与幻想种交换了密约。”
“原来如此。”
就算魔法师与幻想种因厌倦尘世而隐居,但理所当然也存在与他们有联络的人。有接受他们之中实力者庇护的自然也有。
“那么,泽斯特卿。”
“叫威廉就好,如你不介意叫‘威尔’这个昵称也没问题。”
威廉笑着更正他。
奇妙的友好感。
抱着他为什么对自己用这种态度的疑问,莱尔继续了话题。
“泽斯特卿。我知道你对魔法师有所认知了。不过,在现在的社会里,‘魔法师’被认为是一种应避忌的迷信产物也是事实。於是,你要拿我怎么办?”
“我说了叫我威尔就行。”
威廉皱了皱眉头。完全一副被伤害似的表情。
“——要拿你怎么办,嗯。就直说’让我们开始做朋友‘这样怎么样?我不会对你做什么过时的异端审判,或是让你的公众形象恶化这类事喔。”
“这让人能相信吗?昨天那些人,不是把我看作是碍眼的小飞虫厌恶吗?”
“那是因为他们都是蠢蛋。”
拥有爵位的纯粹贵族,笑嘻嘻地嘲讽着那些贵族子弟。
“你知道贵族所最最必要的资质是什么吗?权力?财产?还是血脉?都不对。被称之为贵族的人,所拥有的应该是——能够判断价值的双眼。”
这么说着的威廉,两眼注视着莱尔。
“——贵族是管理者。随着时代的迁移,一个贵族要想依然是贵族,那他们就不得不继续作为一个正确的管理者。你有着‘价值’。如果格里姆他们没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很遗憾,只能说他们无能了。”
“那你觉得这是正确的意见吗?你会被《最后魔女的弟子》这种外号所迷惑双眼吗?”
“还是这么谦逊。那在三年前,你所提倡的‘蒸汽演算概论’该怎么说明呢?”
“那是——”
这回莱尔失却了言语。
威廉一副切中要害的样子加深了笑容。
“如我所料吗。操作蒸汽机关的自动机械——那篇论文实在有冲击性。虽然对外以艾尔路亚·阿索斯的名字公布,但那实际上是你的想法吧?”
“为什么知道?”
“从不关心公众效应的最后的魔女,却积极发表了那个概念。为什么会那样呢?能想到解释是——为了保护当时年幼的你的才能吧。”
""
莱尔无言以对。事实确如威廉所说。
“年仅十三岁时就能构建出那个理论,除了称之为天才还能怎么说呢?在这个事实上,我换种说法吧——莱尔。和我一起来吧。”
威廉向莱尔伸出了手。
“我想得到你。你的才能隐藏着巨大的可能性。那个价值,我将给予最高的尊重。你想要做成的事情,我可不可以借你一臂之力?”
他的话,是这位继承侯爵的年轻人所许诺的,充满着吸引人的强大力量。它能使男人低下头颅,女人为之着迷。
这是管理者的——支配之声。
就连莱尔也有种想要效忠这个男人的感觉。
“虽然我感到光荣,但恕我拒绝。”
莱尔这么说着,摇了摇头。
威廉一脸意外地小声呻吟道:
“呃为什么呢?”
“因为我并没有那种价值。至少我自己是这么想的。”
“人类对於自身的价值,要判断夸大过小是难以确定的。你自己没办法判断自己。”
“是那样吗?”
“啊啊。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威廉优雅地耸了耸肩说道。
“我也无法把握他人眼中的‘自我价值’。这也是我的原动力之一。为了弄清我的价值,我会不断地去挑战。”
“自我价值”
“你也一样。不同的是,我过高评价了自己,而你满足於过低的自我评价——不,你试图这么做。难道不是吗?”
“并不是那——”
“说谎啊。”
威廉像对着顽皮的孩子一样脸上浮现了笑容。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是想尝试你的力量的吧?”
“并不是那——”
“你对自己力量有所畏惧的原因是,你觉得对玛丽娅小姐来说,必要的只不过你的才能而已——我猜得没错吧?”
""
“哼哼。正在想着的事情被人指出就会哑口无言。真是可爱的习惯呢。”
“请别这开这么正经的玩笑。”
“并没开玩笑嘛。亲近的少女的好意,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才能’,这样吗实在是可爱的烦恼。看起来能很快解决呢。”
""
“对,只要展示出你的才能就行。才能就是你的力量。只要发挥出来,赢得她的欢心,那还会有什么烦恼?我的到来你不觉得是条近道吗?确立你的力量,如此你和她关系也会更好。是吧?”
""
莱尔似乎要握住那伸出来的手一样凝视着。然后不自觉地擡起了手。
威廉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你是不是太不像话了,威廉·泽斯特卿?”
一道凛然的声音响起,同时旁边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莱尔的手腕。
赤铜色的头发跃进了莱尔的视线里。
“玛丽娅。”
带着一点点的内疚感,莱尔呼唤了自己青梅竹马的名字。
早起第一件事就是赶往学院的玛丽娅,在研究室和宿舍里都没有发现莱尔,於是咂起了舌。
在学院里探索时,她看到了一群为舞会做准备的人。
“日安。打扰各位工作了,请问有没有看见莱尔·韦德斯坦呢。”
虽然在小时候玛丽娅对礼仪举止十分马虎,但这些年来她对扮演子爵千金的完美与优雅形象也颇有心得。她明白这样可以带来不少方便。
因此,玛丽娅·海赖成为了学院里男女生所憧憬的物件。实际上蔑称买官贵族的只是少数贵族而已。
被她问到的男生刷地挺直了背,流利地回答了玛丽娅的问题。
“谢谢。工作辛苦了。请继续努力哦。”
在微笑和鼓励的话语下,男生们心神荡漾地失神发笑。
而玛丽娅早已离场,一离开众人视线,她便发足狂奔。
或许是她的祈祷传到了天上,玛丽娅很快就找到了莱尔。
可是,正和莱尔说话的,却是那个威廉·泽斯特。
刚找到他,就正好赶上那莱尔惊讶的脸。
虽然想说的话有很多,但首先做的是瞪向眼前的男子。
“好可怕。被这样的表情盯着,让人心脏都会停止哦,玛丽娅小姐。”
“被小姑娘瞪一眼就停止的话,这一代的泽斯特卿的心脏也真够窍细了吧。”
“小姑娘是吗。即便守护幼崽的母狮的目光也会有所放松,你的表现是不是有点保护过头了呢?”
“啊哈?说出那种事,看起来你对自己想对什么东西出手非常有自知之明嘛?”
玛丽娅翡翠色的眼睛变得锐利,就像挥剑劈斩一般掷出言语。
“——奉劝你马上回家去,威廉·泽斯特侯爵。你的脸还想嚐嚐巴掌吗?”
“天啊真是的看来我不受欢迎啊。”
威廉吐出了悲伤的叹息。这样的举止对可横扫女性的贵公子来说十分洗练,但玛丽娅严厉的目光也没有一瞬间的放松。
玛丽娅在当初对传闻中的威廉·泽斯特抱有一种类似敬佩的想法。
年轻侯爵——继承了贵族崇高地位的威廉,不过是出自小妾肚里的次男而已。他付出了无法想象的努力,适应了重压给他的全部考验和苦难。
他不同於那些动动嘴皮子就得到爵位的蠢货。他具备着过人的自制力和上进心,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物——玛丽娅曾这么想。
不过,在见面后的只言片语,让他的印象反转了,然后不自觉地就挥出了手。
她不知道有什么明确的理由。或者说这只是“女人的直觉”。
她不喜欢这个男人。理解不了这样的人——不,是怎么都无法理解吧。
而那个念头,直到现在这一瞬间也没有改变。
“看来,现在退场确实比较好呢”
威廉摇摇头站起来。
“啊啊——差点忘记了。玛丽娅小姐,昨天你捕获的格里姆·斯查顿等五人,可以交给我吗?”
“恕我无法听从。那些人向莱尔开枪时,就已经是罪犯了。必须要将这些人引渡给相关的司法机关才行。”
“当然,并不会是简单交出来。我会让他们闭嘴的。你也想省去想被指用什么荒唐的胡言乱语来恐吓他们这种麻烦事吧。”
“你觉得我会相信一个说不准就是在背后煽动那些人的男人说的话吗?”
“至少,我对莱尔君有很高的评价。我希望你相信这一点。”
“很好。”
保持着僵硬的表情,玛丽娅点头道。
对这个男人所定的“价值”观来说似乎不像会背叛。在这一点上应该可以相信他。
“今晚我派使者找你。就这样了吧。玛丽娅·海赖小姐。莱尔·韦德斯坦君。”
脸上还留着自信笑容的年轻的侯爵离去了。
在他的身影从视野里完全消失后,玛丽娅才松了一口气。
“对於不能以常理度之的,指的就是这种人吧。”
“玛丽娅”
听到他的呼唤,玛丽娅瞪向莱尔的脸。
“你到底在想什么?”
“什么?”
“你想加入那种家伙那边吗?”
并不在意莱尔有些缩手缩脚的原因,玛丽娅吊起眼说道。
“你要把有十年孽缘的我丢到一边,和那种人?”
“玛、玛丽娅,冷静点”
“冷静?我实在太冷静了!”
与她的话相反,那简直是要叫出来了。
玛丽娅感觉受到了侮辱。
自己对莱尔来说。只是那种程度吗?
“我啊,再也不是那个会迷路的女孩子了吧?拜托你,有什么先和我谈谈。至少让我听听你的烦恼吧”
不知不觉地将语气软化下来,玛丽娅低下了头。会在莱尔面前示弱,对她来说实在是很少有的事。
对玛丽娅来说,莱尔·韦德斯坦是她非常重要的人。他是作为自己家族恩人影子的少年,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最重要的是——无可替代的,她的“魂之恩人”。
所以当发现莱尔不再信赖她,让她无比烦恼。
“玛、玛丽娅!”
面对出现从未见过的低落情绪的玛丽娅,莱尔慌了神。
“抱、抱歉!没和你说是因为我自己不高兴,不想让玛丽娅看到我糟糕的样子,我并没有无视玛丽娅!抱歉!真的很抱歉!对不起!抱歉玛丽娅!”——
嗯唉?
看着拼命道歉的青梅竹马,玛丽娅心里很惊讶。
一般来说,对自己的诱惑莱尔以往总是想方设法摆脱。这么积极地对自己报以关心,也实在是少见。
(那么现在?)
在失落的玛丽娅心里,期待渐渐膨胀。
现在还可以趁机抓着他的手不放开。玛丽娅像是喜欢撒娇的孩子一样,用身体蹭上了莱尔的手。
“真的那么想吗?”
“嗯、嗯”
感觉到压上来的胸部的柔软,莱尔脸红地点着头。
玛丽娅自己感觉脸就像着火一样把身子贴了上去。要是他也没感觉害羞的话那她还真是要绝望了。
“那么,明天的舞会,能做我的舞伴吗?
“好、好的什么?”
莱尔眨了眨眼。恢复了冷静的他用疑惑的眼睛盯着玛丽娅。
“装哭的吗?”
“啊哈?你在说啥米捏?”
就像是在决胜一般,玛丽娅更加用力地用胸部蹭着他。感觉他心脏跳动的速度怕是要弹出来的她,带着这就是充满女人魅力的演出的表情,向他送去眼波。
“你说了‘好的’了吧?有言在先了,可要遵守哦。”
“我知道了。就这么约好了,玛丽娅。”
莱尔像是放弃了一样点点头。
玛丽娅心中大叫快哉,下意识地抱住了莱尔的脖子。
“谢谢你莱尔!”
“喂喂!玛丽娅——!”
突然的拥抱,让莱尔身体失去了平衡。
莱尔以支撑玛丽娅的势头,摔了个四脚朝天。
“唉哟喂!”
“莱尔!?”
莱尔发出像被压扁的青蛙一般的呻吟,理所当然地晕了过去。
这是露娜莉亚·内布拉布鲁特初次的扫除经验。她作为雾之血族(Nebulabrut)百年来的唯一新生儿,被同胞们众星拱月般抚养长大。
所以一开始很不习惯是当然的。这就是露娜莉亚为什么要为没有进展找借口的原因。回想起来,这种事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说起惊讶,那些年龄多了一点的人类——他们都有“教授”这种职业头衔——来拜访莱尔时的反应才是。
“请问你是何人?”
听到是刚雇佣的秘书这种回答,他们在吃了一惊后都暗自嘀咕“是吗,他总算意识到了吗不过还真是请了位可爱的小姐呢。为啥我的秘书是个老八婆啊”诸如此类的话,他们把一些档案交给露娜莉亚后就走了。
档案上写着各种符号与数字。这些档案似乎都是要递给莱尔的,因为那个少年有着与妖精语和精灵文字匹敌的暗号解读能力。
一天过后,研究室从原来混乱的状态复原,房间的主人也回来了。
“——沙发借用一下。”
先出现的是早前离开的玛丽娅·海赖,她指着不知为什么而晕过去的莱尔示意道。
“发生了什么吗?”
“是、是吧”
面对露娜莉亚的疑问,玛丽娅吹着口哨走出了房间。
那口哨是什么习惯之类的吗?人类的习惯还真是无法理解。
玛丽娅旋即返回,手上拿着一个盛有水的洗面盆。她让躺在沙发上的莱尔靠在枕头上,用沾湿的手帕敷在他的后脑勺上。
虽然玛丽娅脸色比较难看,但照顾莱尔的动作充满了慈爱。拉过一张椅子靠近沙发,微笑着望着就那样睡着的莱尔。时不时她还用手整理一下他的额发。
“玛丽娅大人。”
“玛丽娅。”
玛丽娅摇着手指订正到。
“大人之类的称呼,是在正式场合才用的。”
“玛丽娅认识莱尔大人很长时间了吗?”
“我看应该是认识了九年七个月十八天吧。”
玛丽娅确切地说到。
想起她与莱尔那冲击性的相遇,那一天的事还历历在目。
“我们的初次见面,是在乡下的别墅里。”
虽然无法读取露娜莉亚内心的想法,玛丽娅一副怀念的样子,咯咯笑着讲了起来。
“我妈妈因身体病弱需要疗养,於是我们一起来到了乡下。那里住着海赖家的恩人——艾尔路亚·阿索斯老师。”
“艾尔路亚·阿索斯”
“就是莱尔的师傅,也是他养母的那个人。邀请我们来到别墅的艾尔路亚老师带来的,就是当时她所收养的莱尔。他非常瘦弱,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不过是‘瘦弱的孩子’罢了。”
到现在也变化也不大,玛丽娅低头望着莱尔的睡脸说。
“於是,我把他当做自己死党拖着他到处跑。还说了‘我来锻链你!’这种话。现在想想他没表现出厌恶还真是让人吃惊呢。”
苦笑着的玛丽娅的侧脸,是无可置疑的“恋爱中少女”的表情。
“从那时起——你就,已经,喜欢他了,是吗?”
说到一半就开始结巴了。
对儿女情长这类事完全没有经验的露娜莉亚,这是她第一次的“恋爱话题”。
玛丽娅面对露娜莉亚的提问,皱了皱眉。
“想知道吗?”
“不想不,我想知道。莱尔大人毕竟是我的雇主。”
“嗯好吧,对他描述最接近的是‘软弱小弟’吧。那时候的我是说出‘你要成为比我更强的男人’这种话的梦想家女孩子呢。”
“那为什么?”
“这是个秘密。”
用凛然的声音结束了话题,玛丽娅毅然地站了起来。
“——过了仅仅一天,你的表情就有了很多变化。直到昨天,你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呢。”
被如是告知的露娜莉亚也惊讶於自己的变化。
“莱尔对你说了什么吗?不——他什么也没和你说吧?”
玛丽娅勉强地笑了一下。
“我会回来的。得为明天晚上的事情做些准备。后面的事就拜托了。”
玛丽娅挥挥手,正要离开房间。
露娜莉亚不自觉地问道:
“——请问?”
“什么?”
“这样好吗?让他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你不会不愉快吗?”
为什么会问这样的事呢,露娜莉亚自己也不知道。
“哎哎,不愉快啊。就像把胸楸出来一样。”
听到这个回答,露娜莉亚感到心里一寒。之前以为那是厌恶感,但那种冰冷的感觉消退以后——感到的是失落。
难道,自己还认为自己会不想失去什么东西吗?
再没什么可失去的自己,想要消失的自己,会有不想失去的东西吗?
但是——那到底是什么呢?
“也许会不愉快,但我不介意。我会用我自己的魅力赢得莱尔。翘翘板的那一头增加一两个人,也无法动摇我。”
玛丽娅的话,让低着头的露娜莉亚不知不觉地擡起了头。
赤铜色头发的少女突然放松了表情,缓缓地耸了耸肩。
“——莱尔也不会允许的。他会是就算伤害自身,却称那是满足自己的伪善的,这么一个骄傲的好人。”
如此骄傲又心软的人。
虽然想起了那个少年的话,但她表面上表现得很沉着。
“所以说啊,你喜欢怎么做都行。我也会按我喜欢的去做。”
说完这话,玛丽娅这回一摆赤铜色的头发翩然而去。
露娜莉亚呆呆地看着玛丽娅离去的门。
她真是个光彩夺目的少女。
露娜莉亚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抱着羞愧的念头的理由与价值,对她而言什么意义都没有。
为什么那个少女看起来如此光彩照人呢?
是她所自豪地说出的“秘密”的原因吗?
“如果我知道了那个‘秘密’,我也能理解你吗”
露娜莉亚低头看着莱尔低语道。
看着那张随意地扰乱别人的心,昏迷中的莱尔的脸,她感到有些气息不顺。
“真是个讨厌的人。”
※※※
格里姆·斯查顿等贵族子弟五人在深夜被解放了。在泽斯特侯爵派来的车夫驾起马车时他们都为重获自由而发出了安心的叹息。
不过,在感觉到马车正往郊外行驶,少年中的一人向车夫问道:
“喂,现在要去哪?”
""
车夫没有回答。就算被如此不敬地呵斥,他依然像人偶一般沉默。
马车停下来时,已经到了王都郊外的田野中央。此时的天空被厚厚的云层覆盖,无法测定出确切的场所。
板着脸的车夫提灯引路,他们最终到达了一处“洞穴”的入口,那像是从地面上突兀地开出的一道口子。在覆盖着草的田野中央,这里以人工方式铺设着混凝土。
车夫往向着洞底延伸的阶梯拾级而行。少年们不情愿地跟在后面。
往下走了多远呢?
最后来到了一片广阔的空间。车夫的孤灯所形成的光源,不足以驱散这浓稠的黑暗。
不过,已经足以照亮站在那里的人的面庞。
“威廉大人!”
年轻的侯爵把剑当手杖一样拄在地上等待着他们。
少年们纷纷跑上前,向着威廉低头致意。
“请、请原谅我们威廉大人如此丑态”
“不过,有好讯息啊!那个莱尔·韦德斯坦是个使用古怪魔法的家伙!”
“那家伙还养了一头少女模样的恶魔!必须马上进行异端审判!”
威廉听着他们的解释。不,只是看起来像听着。
不久他们就说完了,威廉没有对任何人说了声:
“吁。”
只不过是微微一声叹息。
“在现在这个时代还说出什么异端审判的话来。你们忘记伊瑟斯坦王国的历史了吗?那些贵族的末裔所留下来的话:对抗教会的专横难道只是笑话吗?”——
这些少年里有谁察觉到这个变化了吗?
如今,威廉·泽斯特决心做出判断。
“我承认。我是如此愚蠢。”
“威廉大人?”
“而且我和他们有约在前,必须保持沉默。”
这么说着,威廉不带任何气势地拔出了剑。那就像代表着劳赏的剑,就像是耸耸肩一般的自然,少年们深吸了一口气。
一闪、两闪——总共四下。
就像是事先约好的时间一样,四个少年一齐倒下。
提着灯的车夫,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似的一动不动。
“嘿、嘿嘿!”
留下来的,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格里姆。他浑身无力,难看地趴在地上。
“嘿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不过是挥剑的顺序你是最后一个而已。”
格里姆已经语不成声,而威廉用一副沉着的口吻说道。
“我得向你们表达谢意。通过你们,我把握住了贵族们的权力与资产的大致概况。从现在起我就可以自由地放开手脚去做了。”
格里姆脸色苍白。
控制住有影响力的贵族。威廉是这么说的。
“你、你骗了我们吗”
“完全没有。如果你们有能力的话,我们的关系是会更友好的。不过不管你们怎么想,我会比你们用得更好。你要恨的是自己的极限,格里姆·斯查顿。”
在那个意义上,没有更上一层的贵族精神产物了。
自己是有用或是没用——从前的贵族对自己的领民进行的毫无仁慈的单方面筛选,正体现在这个男人的手下。
在眼前的是被甄别为无用的格里姆,於是锋利的剑向他刺去。
那是虽然状似优美,但带着灾祸感觉的长剑。剑刃上染着微红,就如同随时都可以滴下血来。它的做工固然精巧,但最引人注意的是剑柄上那颗射出妖异光芒的宝石。那是黄昏色的宝石——在现在更多作为燃料,自古以来被称为魔力之源的神秘魔石——琥珀。凝神一看的话,它正射出璀璨的光芒。
“等、等一下!请等一等!任何事——我可以做任何事!”
“吁。”
随着细微的一声叹息,凶刃破空划过。
3
春炎祭的最后一天,也就是预定在学院假期的最后一天,由学生会主持的“假面舞会”马不停蹄地开始了。
天色渐暗后,各种打扮得稀奇古怪的人,开始从维根海姆学院四面八方出现。
其中有身着来自远东的和服的少女,以及穿戴铠甲的男生等。既有带着骷髅面具以模仿死神的人,也有戴着传统白色面具,打扮成小丑模样的人。
望着逐渐聚集在学院舞厅,身着各式奇装异服的学生,莱尔的脑袋很快就开始发晕。
莱尔本人则穿着普通的礼服,脸上戴着遮住了上半边脸的猫头鹰面具。当然混在还有就那么穿着狮子和老虎的毛皮的人群中,这样戴个面具算口味轻了。
他正在大厅一角闲逛的时候,突然肩膀被人拍了拍。在看到那个心平气和拍他的人后——莱尔“咕”地呻吟了一声。
“你是莱尔吗?是我啊是我。”
那是一具脑袋被箭矢射穿,眼珠都掉出来的丑陋屍体——装扮成屍体的某人正用随意的口气叫着莱尔的名字。
“你难道是黑兹尔吗?”
“正解。”
带着完全不像是屍体的精神劲头,黑兹尔像是夸耀着自己的装扮一样挺着胸。
“这身怎么样?”
“看起来不错。”
“就是说吧?我打工的剧团给我装饰了些小道具。就和专业的一样。被吓到了?”
“嗯。的确是。”
“就这身武装,能让我比那群混蛋更耀眼。女士们会为我发狂的吧。”
虽然他本人一副非常满意的样子,不过莱尔只是没说什么地点点头。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还不因为是你就那么一副对女人不感兴趣的样子伫在那里。看吧,那些猴急的家伙已经开始了。”
大厅各处一些人正谈笑风生,还能看到一些人正在窃窃私语。
作为假面舞会的一种游戏,猜测同学的名字自然是主要的一项内容。就比如说像是我终於见到你了,类似这样提供浪漫告白的机会。不过也有传言说,若是参与其中的恋人们没能找到彼此的话,就可能最后会以分手而告终。
“他们还真是拼命是吧?特别是那些没有女朋友的混蛋们,看他们那一心一意寻找的样子。也罢,像你这种现实生活充实的人,这种事和你无关的吧。”
“拜托别把脸凑得这么近行吗”
被黑兹尔那死人脸逼近的莱尔正躲躲闪闪的时候,大厅里传来一波感叹声。追寻着假面客们的视线,莱尔将目光投向大厅入口。
那是火焰女神——是名被众人瞩目,穿着绚烂服装的女性。
深红色的连衣裙装饰着那苗条的身子。从肩膀到背部的部分大胆地敞开,给人以美艳与优雅并存的印象。在胸口部分则由几重像羽毛似的薄布包裹。
那是仅从火红的嘴唇与优美的下颚就能分辨出的美貌,而染成红色的羽毛制成的华丽面具则覆盖其上。与她那赤铜之发所相称,如同凤凰一般放射出光辉的装扮。
“豪华绚烂,而又完全没有艳俗的感觉呢。”
看得神情恍惚的莱尔,在黑兹尔的感言下回到了现实。在心里暗骂自己昏了脑袋后,他向着人群中的“火焰女神”走去。
“就如约好的那样,我到此而来将成为您的舞伴,玛丽娅·海赖殿下。”
“请多指教了,莱尔·韦德斯坦殿下。”
一个完美的屈膝礼后,“火焰女神”打扮的玛丽娅将手放在了莱尔伸出的手上。
“咳咳啊~果然是玛丽娅殿下吗?”
发现一具屍体来到附近的玛丽娅一惊,条件反射地击出一拳。
“咕呱哇!”
“玛丽娅!他是黑兹尔!是黑兹尔啦!”
“哦。糟糕。有点恶心所以就”
“呜、呜呜受伤了”
被准确击中肝部的黑兹尔,就像快死掉一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看着黑兹尔那令人不舒服的脸,莱尔和玛丽娅交换了眼神,然后转向喧闹又起的背后。
“哇!看那个!”
看着喧闹人群中央的黑兹尔,像是一具新鲜殭屍一样走了起来。
吸引眼球的新登场人物是一位少女,她窍细的身体包裹在一身黑裙里。简单的样式经巧妙剪裁,凸显出了少女的朦胧感。她的面具和身上黑色成为一体,那头银发的青白就显出了高高在上的冷清感觉。
月夜之姬——这是最恰当的称呼吧。
她那朦胧的气息勾起了男人的保护欲,於是许多男生上前去请她做自己的舞伴。这里头还有一具屍体——黑兹尔左突右冲来到公主的面前。面对开始夸夸其谈的黑兹尔,少女只是用寥寥数语便打发了他,丢下他失魂落魄地趴倒在大厅的地板上。
“真可怜。”
趁着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这具比真的屍体还像屍体的讨厌屍体上时,“月夜之姬”已经混入人群之中逃溜走了。她来到从头到尾始终注视着的莱尔面前,弯腰行了一个屈膝礼。
“他是真的想邀请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