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楼不到一日时间便造了出来, 阿歆将楼盖在一棵枯枝之后, 枯枝正好能隐藏望楼楼身,爬上楼望风之人脑袋恰好从顶端的树杈上探出来, 一点儿都不挡视线, 还能将身体隐藏。望楼造得匆忙可非常结实, 简陋却不含糊。甄文君亲自登上望楼试验过, 稳稳当当丝毫不晃, 可是十五里地外孟梁城中的情形却看不太清楚。
她看不清, 阿歆一双鹰眼却能看出端倪。
“城东酒坛堆积如山,每日都有大批女人被抓进城中, 当真酒池糟堤, 靡靡之乐也。”阿歆征集了附近城镇的酒肉,令人装扮成县城降将, 大肆送酒肉美女进城, “好好纵情享乐吧, 你们已没有几日可活。”
如河的好酒美人送到孟梁城内,本就打了几场大胜仗,受到冲晋首领嘉奖的士兵们沉迷於酒色,呼尔击让他们好好修养生息,待精力充沛之时一鼓作气南下直取汝宁。有了将军之令,他们便放开了喝酒, 通宵达旦地狂欢。数日之后, 呼尔击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似乎有人在暗中推鼓着让士兵们渐渐颓靡, 便当机立断下了禁酒令,砸了所有的酒,禁止任何人再送酒入城,违令者斩。城中的美人也被拖到城外全数活埋,谁也不许再提。
自大破孟梁后已经过了月余,胜利之后的犒劳该结束了,呼尔击让兄弟们整装待发,该是继续杀进大聿之时。
“他们可走不了。”甄文君一边搅动着锅里的树根和汤饼,嘿嘿一笑,“为了能留住他们,我可是下了血本。”
阿歆派人送去上万坛酒里都有甄文君添加的礼物,乃是一车车裹着蜜的刀片,冲晋士兵每喝下一口便会无声无息地在喉咙里割上一刀。这些细细的刀口单看上去似乎伤害不大,日积月累之下却能造成致命伤。
甄文君在每坛酒中都加入了夜芙蓉核的粉末。
夜芙蓉乃是芙蓉散最重要的成分,它的核更是被诸多商人利用放入食物之中,能够使其食物鲜香无比,令人上瘾。
加入酒中也有一样的效用。
甄文君没有带太多的夜芙蓉核,正好此物添加到酒中效用猛增,只要将其碾碎,每坛酒加入一点儿粉末就行。冲晋士兵喝了还想喝,每人每日都要喝上十多坛,连续喝上一个月后他们皆已经上瘾。呼尔击忽然下了禁酒令,喝不到酒又碰不了女人,无处发泄的士兵们各个抓耳挠腮忐忑难安,行径古怪,晚上不睡觉白天醒不了,醒来就烦躁不安,诸多士兵往日亲如兄弟,此刻竟为了点小事大打出手。
“这是怎么回事?!”呼尔击住在曾经太守刘观的太守府中,大发雷霆,将林坚叫过来,用冲晋语问他,“你们大聿人会用什么妖术吗?为什么我的兄弟们会成了这样?”
林坚小时候有一位冲晋好友,从他那儿学到了不少冲晋语,能和呼尔击自如地交流。他听呼尔击如此说也觉得蛮好笑:
“大聿人觉得冲晋都是吃人的妖魔,冲晋人觉得大聿都是会妖术的妖怪,这事儿还挺有趣。将军,大聿人并不会妖术,但他们会用毒。如果某没猜错的话,前些日子送进城的酒里恐怕加入了一些毒物,或许是芙蓉散。”
“芙蓉散?那是什么?”
“那是大聿境内非常流行的药剂,能够健体增精,御寒提神。吸食之后可在寒冬不着寸缕而不觉冷。”
“竟有这么厉害的药剂?”
“但它只有一时功效,成瘾性极大。一旦吸食便终身难以戒除,诸多副作用会让人性情暴躁、耽於感官、产生幻觉,药瘾上来时会做出什么事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最可怕的是,长期服用芙蓉散容易浑身溃烂,发疽而死。”
“居然用这么歹毒的招数对付我的兄弟!”呼尔击一掌拍在木桌之上,愤怒不已,“如今这些小虫都躲在什么地方?”
“回将军,逃兵和百姓应该退到西边小县解县去了,大聿天子李举应该也在解县。”
呼尔击想要纠集兵力杀往解县,可叫来了几个领兵的“马头”,这些马头各个眼圈青黑精神萎靡,说两句话流三行鼻涕。
呼尔击看得万分恼火,将其中二人拖出去砍了脑袋以儆效尤,警告所有士兵,若谁敢再喝酒便军法处置。
一时之间倒是没人敢再喝酒,可是夜芙蓉的瘾就像一只抓不到、打不死的虫子,一直在冲晋士兵的心里挖洞,让他们垂头塌翅精神难振,大大耽误了军情。呼尔击想要偷袭解县的计划受阻,只能继续待在孟梁城中,整顿军风。
甄文君用毒之计十分成功,振奋了解县残部的士气。
阿歆心里略有计较,毕竟她意外吸食芙蓉散后亲身经历了一系列生不如死的痛苦,对於此物相当鄙夷,更是痛恨用毒之人。只不过战场之上不存在“不当手段”二字,每一座丰碑都是用失败者的屍骨堆砌而成,征战多年她比谁都要清楚这一点。所以对於甄文君所作所为她还是在众人面前毫不吝啬赞美之词,狠狠地夸赞了甄文君一番。
阿歆是个公私分明之人,甄文君越来越明白这点。受到鼓励之后更加勤力,和步阶一块儿研制水平,打算水攻。
没错,步阶来了。
一开始甄文君不让他来北线,可他自个儿偷偷跟在大军之后跑来了,可惜半路跑丢,差点在野外喂了狼,好不容易才到了解县,打听到大军溃败孟梁逃出来的人全都退到了解县,而甄文君和阿歆经常到参三峰之上窥探孟梁城中情况,便寻了来。甄文君见到他如同见到寒冬送棉袄的娘家人,开心得差点儿掉下泪来。
衣服破烂犹如野人的步阶在看到甄文君的第一时间兴奋拱手道:“女郎!”
甄文君回礼,朗声道:“水平!不……文升!”
“水平?”步阶纳闷。
甄文君太兴奋,一不小心将心里所想嚷嚷了出来。
她端了碗汤饼给步阶让他先吃,步阶饿了好几天,呼啦一下全吃完了。甄文君问他会不会制作水平。
“女郎莫不是想要以水攻夺回孟梁城?”步阶一听就明白了,“我曾经有一位老师乃是水攻大家,我也向他学习过一二,跟随他参加过几场战事,帮他制作过水平、照版和度竿。只不过当时是在老师的指点下打个下手而已,若要自行制作,恐怕还需琢磨。”
甄文君立即鼓励他:“你会就太好了!即日起立即制作攻城器具!我来给你打下手!你教我!”
甄文君非常聪明,步阶只告诉她兵书《太白阴经》上关於水平的描述:“竿以照版映之,眇目视三浮木齿及照版,以度竿上尺寸为高下,递而往视,尺寸相乘。山冈、沟涧、水之高下浅深,皆可以分寸度之。”稍微教导之后,甄文君便能举一反三,将水攻关要琢磨通透,甚至能够提醒步阶错误之处,让步阶相当佩服。
甄文君这头在如火如荼夙夜不解地研究攻城之术和器械,那头解县的溃兵和百姓却完全没有斗志,不愿意和阿歆一同杀回孟梁。
李举本是可以站出来鼓舞士气,可是解县县令已溜,如今能主持大局的只有阿歆一人。阿歆的确是谢扶宸的女儿,可她也是李延意的情人,最终会倒戈向谁还不一定。一旦得势便难再压下,李举不能为她出这个面,让她讨了此等便宜。
“为什么?难道你们能吞下这奇耻大辱,一点儿都不想报仇雪恨吗?”阿歆问残兵们。
“想啊,但是咱们什么样儿,有多少能力心里有数。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不想再回去送死。”
“对啊对啊,要不是不让走,我早就逃回南方去啦。”
“话糙理不糙,谁都想要将胡子杀个片甲不留,但咱们都有自知之明,能不能打过上回已经证明了,那时还有两个大将军坐镇呢都输得屁滚尿流,这次连个能领兵的人都没有,要怎么打。不是白白送死是什么。”
一直跟着阿歆的私兵道:“谁说没有领兵之人?我们阿歆娘子纵横沙场已近十年,诸多大胜仗都是阿歆娘子一手指挥取胜的!难道你们如此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么!”
众人听罢大笑:“你也说了,阿歆,娘子!一个小娘子的小手段而已,还不是老爷们冲在最前头?纸上谈兵谁也会,可是真正遇到了凶悍的骚胡完全不是一回事呀!”
“小爷劝这位阿歆娘子切莫再上前线,谁都知道骚胡喜欢女人,万一阿歆娘子落到胡子们的手里,咱们是先杀胡子还是先救娘子呢?”
哄笑声大作,替阿歆说话的这位私兵还是个年轻郎君,对谋略雄奇的阿歆非常敬佩,受不得这些污言秽语粘上她,抽了刀就想把这些满口喷粪的混帐杀个干净,被阿歆拦了下来。
一直在一旁看着的甄文君见阿歆神色自若,似乎对这些话早就听惯了,并不气恼。
阿歆手里拿着酒壶酒杯,为自己倒酒,从容道:“如果说这些话能够缓解你们的害怕和自恼的话,你们尽管说就好了。说完这些,你们就回家乡去吧。”
众人有些没回过神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是说,我们可以回去?”
阿歆对着问话的人点了点头:“你们拚命逃出来不是为了能回故土和家人团聚吗?不然为什么要留着这条命?现在让你们回家乡,难道不好吗?”
从孟梁退出来的两万逃兵和一万百姓中大部分人是很想走的,只不过一开始阿歆不让,想着还要杀回去孟梁。如今她竟会答应让路,出乎意料之外。当好事突然降临,很多人不太相信,觉得藏着什么阴谋。
阿歆索性站到解县城墙下,让她的部曲大开城门。
冷飕飕的风从城外灌进来,她已摆明了自己的姿态。
“想要回家的便回去吧,和你们的家人度过最后的时光、苟延残喘!等你们一回去,很快冲晋大军便会攻破官仰直捣汝宁。汝宁被克之后,胡贼们便会杀到你们每个人的家里,杀你父母占你妻儿!”阿歆指着大门外,“走!”
阿歆的话让在场之人心中发凉,走了几百人,大多数还是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