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光兴三年 (1)(1 / 2)

我为鱼肉 宁远 7120 字 29天前

博陵是个好地方, 依山傍水冬暖夏凉, 甄文君回到此地正是春风和煦之时, 这儿的花总比别的地方早开一些时日。

听说刚刚修建好了水道, 两岸种满了徘徊花,甄文君特意叫来一艘船,不紧不慢独自坐船入城。

绿波荡漾繁华入眼,离博陵城门还有二里地,宽敞的水道便已经能够容纳三艘船并排前行。

和博陵城外相比, 越是靠近城内映入眼中的色彩便越艳丽。两岸徘徊花红似火焰,花叶扶疏万木竟秀, 凉风拂面带来阵阵清香,让暖阳之下的甄文君忍不住闭上眼睛, 享受这份惬意。

船夫用平苍本地话和迎面而来的另一个船夫大声说着什么,抆肩而过时一阵爽朗的笑声。

后背的痛让甄文君无法久坐, 斜斜地卧在船舱中笑问船夫:“足下是遇到了什么好事么?”

船夫道:“好事,自然是好事!过些日子又会有些胡子运香料来博陵卖,到时候肯定会租咱们的船,贵人可猜得出这一趟下来我能赚多少银子?”

甄文君还真猜不出具体的数目,极感兴趣地问他。船夫伸出五根手指, 嘴几乎咧到耳根。

“五十两?”甄文君惊讶不已。

船夫将五指翻了一面, 得意之情更甚。

“谑。”甄文君比了个大拇指,“一百两,得是足下好几年的收入了吧。”

“若是只算撑船的话,的确是。比如贵人这一趟我收五文钱, 得起早贪黑撑两万次才能赚足一百两。虽然这一百两是整个船队的收入,到我手中呢只有二十两,不过也足够啦。我非常满足了!明年我家小子和女儿都要到读书识字的年纪了,我得多赚钱点银子供他们好好读书。十年之后说不定也能金榜题名,为我们家扬眉吐气!”

甄文君听他自称“我”,不免感慨。

二十两银子,聿室尚在时,即便是汝宁的百姓也需要赚一整年才能赚到这个数。

船越行越深,交了符牌进入城中。

过了一个桥洞之后水道豁然开阔。

一艘艘装满货物的船和叫卖声同一时间充入她的耳中,竟是一条水上市集?

甄文君坐不住,站到船头往远处张望。

水上集市热闹非凡,但所有商船排列整齐,甚至连船头都极少有向外倾斜挡住道路的。上千艘船停驻在此,生意繁忙次序井然,甄文君所坐的船从中顺利经过,没有任何耽误。

甄文君才多久没回博陵,这座城市又有了大变化。她问船夫,船夫笑道:“当然要保持次序,谁的船胡乱停靠可是要挨板子也要罚银子的。”

“哦?不觉得令律太严酷了么?”

船夫回头仔细地看了甄文君一番:“贵人面相不凡,不会是中枢里的高官来考验我们小老百姓的吧?其实直说又如何?如今大苍天子是平苍土生土长的,对平苍百姓已经很照顾了。可是规矩要有,令律更要遵守,不然还像前朝那样成天乱战,受苦的还不是百姓?别人怎样想我不知道也管不着,但我就是这样,比起打仗比起有个糊涂皇帝在头上压着,我更喜欢现在天子的治国法子。”

甄文君听罢忍不住笑:“放心,我不是来考验你的,不用故意说那么多天子的好话。”

船夫神色一肃:“不管贵人是不是,我是真心的。赋税少赚得多,口袋里有银子了,大家惦记的是自己的好日子,谁还想打仗谁还想造反呢?”

甄文君登岸时夕阳西斜,想来步阶和返回博陵的将士们已经在庆功宴上喝得酩酊大醉。

她沿着河岸信步,发现无论从哪条路走都能走向最繁华的西市。

这是座拥有奇特魅力的城池。甄文君去过很多地方见过不同国家不同风格的地方,只有博陵的美是让她难忘。

充满了自律的次序和严格的法令,又四季灿烂春和景明。就连夕阳都不让人伤感,反而有种开阔的辉煌。

博陵就是卫庭煦的化身,是她终於拿起了那支笔描绘出盛世将启的宏图,甄文君怎么能不喜欢。

来到卓君府时在门口驻足听了一番,里面没有任何声响,门口也不见侍卫。甄文君轻声走入,穿过长廊,一支徘徊花挂在她的衣服上。她将徘徊花小心地取下,捏在手中,继续往前走。

月光下,池塘正中有一凉亭,锦鲤戏水,划破明月的影子,漾起一圈圈的涟漪。卫庭煦穿着一件石青色芙蓉暗花长裙坐在湖中心,正凝望着她,等她前去。

卫庭煦散下了简冠,将重华殿中一国之君的庄严暂时放到一旁。今夜的卫庭煦就是多年前汝宁卓君府里那个让甄文君神魂颠倒的人。

甄文君沿着细长的步道走入凉亭中,坐到她对面。

“这是送我的吗?”卫庭煦看着她手里捏着的徘徊花。

“这是你送我的。”

卫庭煦亲自为她倒酒:“夫人送我无边江山,我只送夫人一池花,算起来我欠夫人太多。”

“你我之间,还需要说什么‘欠’么?”

卫庭煦将倒满酒的酒樽握在手中,担忧道:“听说你后背的伤又犯了,我跟人学了一点案杌的手法,吃过晚膳后到屋里给你试试,虽然学时太短难以精妙却也能解乏。”

甄文君见面前都是她喜欢吃的菜色,就连酒也都极其顺口,便知卫庭煦是用了心准备的。心下一暖,感慨道:“没想到陛下政事繁忙,还有空准备这么些……”

卫庭煦夹了片鱼肉塞入甄文君口中,打断她:“这儿就你我,何必将什么‘陛下’挂在嘴边?占颖和我生疏我能理解,但你不同。”

“哦?有何不同?”

“这还用问,你是我发妻,如何能一样?”

甄文君笑了笑:“我只是怕朝堂之上,又有人将我当做借口让你难做罢了。今夜在卓君府,你我便是一对寻常爱侣,我不称你陛下,只叫你夫人,可好?”

卫庭煦红唇一勾,十分满意,亲自给甄文君将酒倒满。

甄文君抬起手臂要送入口中的时候,后背的疼痛让她眉心一紧,停下了动作。

“可是背上的伤又疼了?”

“嗯,没事儿,都是旧伤了。”

卫庭煦眉间添了一丝担忧:“文君,你十多岁便上了战场,征战二十载,所受的伤大大小小不计其数。若你还年轻或许能硬抗一二,可现在你我都已经不是年轻人了。如今四海升平,只剩两个不成气候的小国,无须夫人亲自征战。”

“喔。”甄文君轻轻活动了一下肩部,“子卓是想让我解甲归田?”

“文君,你是我的皇后。这二十年来,你我聚少离多,相伴的时光恐怕也只有最初那几年。如今天下将定,难道你不想从沙场上撤下来好好休养一段时日吗?你大破饶军,其他小国的平定只是时间问题,卫合那帮人还有我母后要我立储的心思恐怕就要山呼海啸般来了。便是为了大苍将来,你我也该商量挑选储君候选。”

“子卓的意思是,让我交出兵权,从此不问朝堂之事,也不管边疆战事,只安居在后宫照顾储君?”甄文君问她,“如果今日换做是我对你说这些,你会愿意吗?让你交出所有,当我的皇后。你愿不愿意?”

甄文君的反问没有任何的攻击性,就像是亲密无间的两个人说叨最普通的家常。就是这么平静的一句话,犹如匕首,割开了卫庭煦的心,有什么东西从中流了出来。

不是血。

卫庭煦凝视甄文君如鹰一般锐利的双瞳,不舍得移开眼睛。

她其实知道甄文君不会答应,她太明白这件事会走向何处。

甚至她们俩都在等待这一日,等待谁能先开口,将一直以来掩饰虚伪的那层纸彻底捅破。

卫庭煦起了这个头,她不后悔。

而甄文君的回答亦让她欣喜。

这世上只有甄文君能给她这种感觉。

只有甄文君这样的强者才能让她无论过多少年都不乏味,都能沉浸在无法掌控她所带来的致命吸引之中。

谁能想到当初歧县那个因为好掌控而被选中的少女,会如同暴风一般成长,长成卫庭煦没能想到的模样。

胸腔里翻滚的不是受伤的鲜血,而是爱慕的汹涌波涛。

她知道,从甄文君能够抛下一切顾虑向她说出这番话的这一刻起,那层将她们真心相隔的山海,终於被填平了。

卫庭煦端起酒杯,热忱而真挚地敬甄文君,犹如收获世间至宝。

甄文君以为她会回答自己什么话,没想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敬酒。

卫庭煦是个奇怪、无法捉摸的人。甄文君一度以为自己了解她了,其实她并没能做到。

她永远无法真正的了解卫庭煦,这也是为什么她永远无法拒绝卫庭煦。

甄文君端起酒杯时忽然听见了浑厚的锺声。

这锺声来自戍苑内,示意关闭各大殿门,苑中正式进入宵禁警戒。

正是这锺声让甄文君进酒的动作停滞了。

四周的虫鸟鸣叫之声都如出一辙,这里太像卓君府,像到让她产生了错觉,真的将此处当做卓君府,将眼前人当做身处汝宁的妻子,以为她还是往昔的卫子卓。

卫庭煦早已不是大聿女官。

她是苍之天子,於乱世之中脱颖而出的一代霸主。

这酒……

甄文君凝视着酒樽内的酒面,忽然一阵寒意从顶灌入,击入她的心中。

酒樽几乎从手中脱离,“咣”地一声砸在石桌上。

酒液洒了一地,甄文君如一阵风般迅速冲出了卓君府。

卫庭煦平静地扶正酒樽,将它凑到嘴边,残留的酒液一饮而尽。

甄文君在戍苑内狂奔,撞翻了好几位婢女,甚至引起了侍卫的注意。侍卫们气势汹汹地杀上来一看,居然是甄将军,立即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甄文君没工夫搭理他们,她对戍苑的地形非常熟悉,知道马厩在何处,立即拽了一匹马,驾了就走。

“甄将军,您不可以……”

有个侍卫要拦她,被旁边的人一把拽住:

“你可别犯傻了,刚来当差就想人头不保么?人家可不只是将军,她和天子可是成过亲的!”

甄文君骑马在已经宵禁的街道上飞驰,没人敢阻拦。

她心中鼓声阵阵,后背上已经激起了一层冷汗。

原来卓君府的相聚只是为了调虎离山……

希望还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

文升!

甄文君不顾浑然殿门口的侍卫阻拦,冲入殿内一脚将金丝楠木制成的门踹飞。

“文升!”

殿内欢腾的气氛和鼎沸的人声瞬间被她野蛮的举动熄灭,正灌酒的吃肉的互攀亲戚称兄道弟的,全都停下了动作,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向门口怒吼的人。

直到有个尚算清醒的人大叫一声“甄将军”,众人才露出纳闷不已的神色,甄将军怎么来了?天子不是设了私宴与她独聚了么?

甄文君将人全部拨开,心急火燎地往里找。

浑然殿不算大,可将士众多,将此处挤得水泄不通,无数醉汉东倒西歪挡她道路,举步维艰。

“你们见到文升了吗!”甄文君抓了两人过来质问。

那两人看着甄文君,又互相看了一眼,同时指向西南角。

透过人群,她看见了步阶。

步阶脸颊上泛着奇异的红晕,歪着脖子倒在角落里。

甄文君心跳几乎在这一刻停滞。

他手中还握着倾倒的酒杯,胡须上沾着酒液,宛若睡着了一般。

“文升……”甄文君跪在他面前,扶住他的双肩,过往一幕幕在脑海中起起伏伏。

终究是晚来了一步!

“将军。”

“……”

“将军?你怎么来了……”步阶睁开了眼睛,刚说半句话便打了一个重重的酒嗝。

“将军怎么流泪了?”

“被你熏的……”

甄文君迎着众人不解的目光站了起来,方才所有的悲痛如今完全转化成了尴尬,恨不得用头砸个地洞出来瞬间逃离。

步阶喝得太多,睡得昏昏沉沉,这下醒来缓了缓,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哈哈大笑。

原来是误会。

甄文君在离开博陵时有想过,那晚卫庭煦让她到卓君府究竟是想与她二人世界,还是真的想要调开她好毒杀步阶,只是到了最后没有真下手?毕竟卫庭煦在她身边置了位密探,便是想要掌握她所有的一切,对她是有忌惮的。

很早很早以前她就说过,因为过往被利用算计的种种,她无法再相信卫庭煦。

其实卫庭煦又何尝真正相信她。

她们为了迷惑别人一直都在演各种各样的戏码,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可是她爱卫庭煦的心是真的,卫庭煦爱她也是真的。

无数次的舍生忘死,都只是为了抓住心上人罢了。

可惜,现在的她们无法在一起。

离开博陵时她没有带走多余的东西,轻减的几辆马车内装的都是旧物。

城门为她开启,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当她和步阶等人沿着官道走出三里地时,一辆马车停在前方。

甄文君让马车车队停在原地,她独自上前。

车夫下马,将车帘徐徐拉起。本要搀扶车内之人,那人却自行跨下车。

岁月似乎没在卫庭煦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这个人一手建立起全新的帝国,精力反而更加丰沛,更加专注。

“文君,你我以洈水为界,分南北而立,如何?”

甄文君在看见她时即将要涌出的眼泪被她一句话堵了回去,忍不住含泪而笑。

这就是卫庭煦,是她最熟悉的人。

“以洈水为界,是你吃亏了。”

卫庭煦摇头,凝望着甄文君的目光变得温柔:“我亏欠你多少,你为我又付出了多少,无法用土地多寡来计算。若是没有你,我可能完成不了今日伟业,更可能堕入万劫不复的恶境。幸好有你,让我还能保持心智。对不起,文君,你和我相遇,而我却是这样一个人。”

最看不得卫庭煦落泪,甄文君将她抱入怀中。

“怎么能怪你,怎么舍得怪你,我也是这样的人。”

卫庭煦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不舍。

“你若是愿意做我的附属,或是我愿意妥协,躲在你身后,一切都好办。可惜,我们都不是那种人。”卫庭煦抚摸着甄文君的脸庞,望着她藏着整个穹宇的双眸。

甄文君笑道:“幸好,我们不是那种人。”

人的一生有不同的追求,有人忙於生计,有人谋划天下。谁和谁相遇无法注定,而谁与谁会在分离之后重新走到一起,却是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