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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神游(19)

关注的视线没三秒,林雨桐就察觉了。她放下手里活,端着洗漱的东西进去了。很自然的将弘晖扶起来,给身后垫上被子,这才把青盐递过去,叫他漱口。

弘晖手里做着,却只盯着她使劲的看。

林雨桐正给他拧帕子,手上还沾着水珠,她回身轻轻一点,点在了弘晖的鼻子上,「还没醒?」

弘晖愣了愣,咕咚一声将漱口水给咽下去,这种感觉……很熟悉,但也很陌生。

林雨桐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怅然。有时候就是这样,见不到的时候拚命的想见,可真见了,肚子里的话太多了,多的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额娘?」弘晖试探着叫,顺着鼻尖掉下来的那一滴温热的水,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可还没等到回答了,温热的帕子就盖在脸上了,一直温热的手撑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拿着帕子在他的脸上移动,抆的很轻柔,很周到,眼角鼻子都抆到了,跟下面的人小心翼翼的伺候是不一样的。偶尔一下手重了,她也会先警告你,「别动,忍着。」再然后提醒你,「眼屎糊在眼角,都干了……」

弘晖:「……」那种因为时间太过久远的那种陌生与小心翼翼瞬间远去。

抆了脸再抆手,然后套上一件很小的棉背心,「能下床走动,暂时不能出屋子。屋里暖和,穿的厚了躺在床上不舒服,穿的少了,坐起来的时候又不方便。」

这是昨晚新做的。

说完,她把一年镜子放在弘晖面前,「看看……还认的出来吗?」

弘晖的手放在镜面上,这么长时间了,他从来没有看过现在这张脸。而如今看到了,他更不解了,这分明就是又成了自己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

他疑惑的抬起头,那边镜子已经被额娘收起来了。一句话还没问出来了,一个大斗篷就给他裹在身上了,然后抬手一抱,直接给抱起来了。才说不用呢,结果人已经被抱到了外间,然后所有的话都又咽下去了。

外间,自己阿玛亲自从小锅里往出盛粥,见他盯着看,阿玛还回过头看问了一句:「放桂花糖?」

「……好!」不知道怎么的,就吐出这么一个字。

林雨桐轻笑一声,四爷放下碗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手里端了小罐子,打开,给粥上淋了半杓的桂花糖。

弘晖:「……」他被安置在榻里面,披风紧紧的裹在身上。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他不自觉的就伸手抓杓子,搅动了两下,尝了一口。

嗯!是这个味道。

「甜吗?」四爷问的别扭。

「甜……」吧?

四爷还要说话,钱盛从外面急匆匆的进来了,意外的看了一眼床上的孩子。这孩子是主子和娘娘昨晚上带回来的,一直不假他人之手照顾。下面的人也都知道这孩子八成是万岁爷留在外面的皇子,但是吧,正儿八经的大阿哥在府里也没叫主子和娘娘偏疼到这个份上呀。

不过再看第二眼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不一样了,这孩子跟主子太像了。不是说长相,这么大点又瘦到脱形的孩子便是长的像,如今瞧着也有限的很。这个像,主要是神态姿势,连微微有些不高兴的时候皱起的眉头都是一样的。

他不敢轻视,低着头:「主子,万岁爷过来了。」

估计是该了解的都了解完了。

四爷吃着饭,「叫他等会。」

总得等这顿饭吃完吧。两人不可能叫弘历见弘晖的。怎么的?还想叫弘晖给他见礼吗?

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的,林雨桐将他又往里间抱,「安心的养身体,有你阿玛呢,都会好的。」她将弘晖安顿好,又急匆匆的出去,抱了一摞子书放在弘晖的边上,「无聊的话看看,困了就睡。」

也该放松放松了。

弘晖扫了一眼书名,什么射鵰英雄传,神鵰侠侣、天龙八部……都是话本。

他小声的叫额娘,拽着她额娘的袖子。很多话想说,很多事想了解的。

「急什么?」林雨桐拍他,心里也怪难受的,大大方方的叫一声额娘,都不成啊!这么小心翼翼的,以他的聪明,估计他现在的这个假身份,他也猜出来了。因着差了辈份,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伺候的时候,他才这么小心翼翼。她就道:「你阿玛叫人去收拾别的院子去了,住在那边没别人,就我跟你阿玛还有你,自在些。到底怎么回事,以后慢慢说,以后的时间还长。你呢,劳心了一辈子了……也别说什么就轻松自在的话。坐在那个位子上,哪里有什么真正的轻松自在。自打你懂事起,你就没真的轻松自在过。」

三五岁还是启蒙,原来的乌拉那拉是个望子成龙的,对孩子刻板了些。再后来,跟着自己过了几天散淡的日子,可那日子又何尝真的散淡了?不管是读书还是习武,别人只看到了不输给人,可这背后付出了多少又有谁知道?只读书的孩子都能被逼疯了,他还坚持习武,把雍王府的大阿哥做到那个份上,不辛苦吗?

那些年在宫里,应对各种情况还得护着下面的弟弟。等他阿玛上去了,他又成了众人瞩目的大阿哥,一举一动被人拿放大镜挑拣。

这一切的一切,他都做的很好,从来都不曾叫人失望过。

可正是没失望过,才更叫人心疼。养了更多的孩子之后,她才知道,其实给予弘晖的其实是最少的。压给他的担子太重,重到他不能跟其他兄弟一样任性与肆意。

她随便选了一本小说塞过去:「别管外面说什么,你看你的。额娘给你做好吃的去。有没有特别想吃的?」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书,「额娘做的都爱吃。」

「那你等着,额娘给你做点你没吃过的。」林雨桐风风火火的,一下子变的忙碌去了。

「额娘……」弘晖拉着林雨桐的袖子不撒手,「额娘……别走远……」

林雨桐指了指窗户,「就在窗户外面,你看的见,也听的见,不走远。」

她当然不会走远,叫人在走廊的下面支了大锅,叫人搬了炭盆放在锅下面,能烧炭也能烧木柴,这就可以了。

弘历进来的时候就见自家皇额娘系着围裙里里外外的忙活,他笑问:「皇额娘这是准备做深好吃的?看来儿子这是有口福了!」

林雨桐摆手,朝里面指了指,「你皇阿玛等你呢,赶紧进去。」

弘晖在床上能看见外面进来的男子,他微微皱眉,此人看着比皇阿玛还年长。这怎么也对不上呀!他是皇阿玛的亲儿子呢?还是出了别的变故,皇阿玛和皇额娘是真给此人让位了,还是此人夺权了?

这要是禅位了,为何不是太上皇,而是『驾崩』了。便是驾崩了,也没道理住在这样的地方。额娘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他刚才拽在手里的衣服,根本就不是额娘该穿的。

他的眼神越来越冷,好些年没有人能叫他动这么大的怒气了。

干隆却没有察觉到观察他的眼神,皇额娘现在的画风一直是这样的,她也见怪不怪了。说皇阿玛等着呢,他就赶紧进去,而此时内室的门帘却落下了。隔不住声音,却能隔开视线。

干隆并不知道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在里间,进来之后先给四爷请了安,这才道:「皇阿玛,这事儿子得查查。」

四爷『嗯』了一声,「查吧!但不管为何,妇孺无辜。」

干隆没应了,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这事不算什么大事,他的注意力始终在天地会和那个神秘的红花会上,「这些年,儿子以宽驭下,自认为还算是个太平君王。可这汉人里却从有人不肯承认大清。也不想想,大明若真那么好,这大好的江山又是如何失去的?」

四爷看了他一眼,「驭下宽,感念您的是官,是吏,不是平民百姓。等这些百姓眼里的贪官恶吏在你这里都得到宽大之后,他们恨谁?」

干隆一愣,然后皱眉,还想说什么,四爷却摆手:「去吧!去查吧,先查清楚了再说。」

三两句话的工夫,就被打发出来了。

因着这个话对他的冲击有点大,干隆出去的时候都没跟林雨桐打招呼便直接走了。

弘晖手里的书一个字都没看下去,阿玛这个话很简单,但却触及了一个大问题——士!

皇帝站在高处,悲悯的是众生,但放眼看到的,站在朝廷里的都是士!别管是士子还是武士,身份地位上是差不多的。

其他的农也罢,工也罢,商也罢,这都是最下面的芸芸众生。

士,是放在农工商的前面的。

而皇阿玛的话,隐隐的露出来的意思,很有些动摇这一根本的想法。

他脑子里在琢磨这件事,眉头皱的死紧。可紧跟着,却听见阿玛和额娘在外面说话的声音。

林雨桐叮嘱四爷:「东西不着急添置齐全,能住人就行了。」她还特别叮嘱,「要土烤箱,现在就找人砌起来,过去了就能用了。」

四爷好脾气的应着,「屋子还得烘烤两天,不着急。」

然后四爷出去了,林雨桐继续忙她的。两人都没急着问弘晖别的。便是问了,也多是报喜不报忧的,所以,两人都不问。

人在身边了,就没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弘晖就看见阿玛带着人出了院子,额娘在院子里忙着呢。

林雨桐给给土豆削皮,然后用非凡的刀工,将土豆切成特别薄的片子,清洗过后放在油锅里炸。本来园林小院,瞬间都是烟火气。滋啦滋啦的声音不绝於耳……这样的声音就在耳边,油烟的味道还能从窗户飘进屋里。然后脑子里刚才所有的问题,瞬间没有了。一侧头,手里的书还真给看进去了。还别说,怪好看的。

两章没看完,额娘进来了,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的东西……看起来挺一言难尽的。就是马铃薯片油炸了,然后上面撒着香料,摆盘半点没有美感可言。但是闻起来还算不错。

「尝尝!」林雨桐将盘子递过去。

在床上端着盘子吃吗?

他伸手拿了一片放进嘴里:嗯?

意外的还不错!

他不自觉的又抓了第二片,「好吃!」

「好吃就把这些都吃了。」林雨桐没敢给多做,到底是油炸的,尝尝味,有点胃口就行了。长时间的喝药胃口都被败了。

她一边看弘晖吃,一边伸手抓了苹果给削皮切丁,吃完那个吃点水果最好。

外面安安静静的,并没有人靠近。弘晖这才道:「额娘……您和阿玛是怎么回事?」

林雨桐笑了笑:「你是怎么回事,我们就是怎么回事。」

弘晖面色一变,他来的着实是奇怪了些。

林雨桐就道:「我呢,是这么想的。这世上哪里有没有岔路口的路。人世间怕也是这样。你做了这个选择,那么这个世道就成了这个世界。你做了那个选择,就成了那个世界。他们都沿着各自的轨迹走……而我们只是以外的落入了不属於我们的世界而已。」

那么就是说,人是真的可以不死的。灵魂不亡,就不算是死吧。

他这么问,林雨桐一时也没说话,停了很长时间之后依旧是摇头,「也许有像是我们这样有机缘的人,但是……问题的究竟如何,不能根据个例反推。你只要知道,能再求来一世的缘分并不容易。额娘不想你被这样的问题困住,别管为什么来的,你知道你来了,阿玛还是阿玛,额娘还是额娘便好了。不回头去看来处,只展眼抬头去看去处……」

「额娘,儿子也是活了九十岁的人了。不是八九岁的孩子……」这道理哪里能不明白。

可这话却叫林雨桐意外的高兴,「长寿是好事啊!证明那些年身子骨打熬的不错。休养一段时间,该练的还得再练起来,躺了这么长时间,把你一辈子没得的病都给补回来了。」

弘晖一口一口的吃着,抬眼看向额娘,「您别挂心,弘昀弘时弘昭他们几个都过的很好。不管遇到多大的坎,他们都在我身后。我能把一切大事托付给他们……我们相扶相携,过的不孤单。」只是寿数上来说,只自己和弘昭的寿数长些,这跟习武有关系。但其他几个,也被额娘调理的很好,寿数都在七十往上。

可正是因为兄弟姐妹感情深,越是到了晚年,才越是会感到孤单。看着一个一个的至亲离开,那种滋味,煎熬的很。

如今,自己也没了。就剩下弘昭一个人了。他也成了一个孤独的老头儿了。

想到这里,他的眼圈红了,「儿子答应弘昭的,年轻的时候没惯着他,等他老了,要惯着他,再不训他……要让他跟弘昀几个一样,到眼睛闭上的那一刻都是踏实安心的……可到底是食言了。」

林雨桐尽力的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眼泪还是下来了。

这些话冲早是要说的,等到四爷回来之后,要说的话就更多了。家事国事,恨不能把每一件事跟父母交代一遍。

四爷和林雨桐耐心的听着,这些於他们而言,是很遥远的事了。但是,对弘晖来说,这又都是他割舍不下的。

他只要还有话说,四爷和林雨桐就能不出门的在家听着。到了吃饭的点吃饭,到了睡觉的点都挤在炕上歇了,除非弘晖白天困的不行睡着的时候四爷出去,其他时候真就跟闭关一样了。

佟氏在外面等了几天,都始终没有找到求见一下,然后让她见见那个孩子的机会。

小桃低声问说:「那现在怎么办?万一那孩子说错话了,咱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佟氏攥了攥手里的帕子,「走!再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