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格妮丝戏谑的目光下,爱德蒙唐泰斯硬着头皮回答。“您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儿,我很多次听到我的表姐称赞她的天分。”
“过奖了只是个野孩子而已”公爵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接下来,公爵又爱德蒙唐泰斯来了几句闲谈,爱德蒙从容不迫地应对着,旁边的艾格妮丝也时不时地插嘴,为爱德蒙唐泰斯打圆场或者转移话题。
很快,公爵的接见时间结束了。
“很抱歉,我不得不去接待其他客人们了。”公爵起身,向爱德蒙唐泰斯告辞,“您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事实上您能抽出这么多时间单独召见我这个外国人,已经是我无比的荣幸了,阁下。”爱德蒙唐泰斯谦和地回答。
“听说您还是个旅行家”公爵想了想,然后又问。
“是的,我的爱好就是见识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迄今为止已经去了很多地方,不过巴黎我还是第一次来。”爱德蒙唐泰斯感觉到了什么,马上引入了话题,“不过,巴黎确实很对我的胃口,我对它一见如故只可惜开销实在太大了,我准备以后有机会多来几次,体验这里梦幻般的人生。”
“我想,只要您乐意花钱,您一定可以在这里找到人间的一切乐趣。”公爵微笑着回答,“那么,如果您以后有空的话,可以来我们这里拜访几次,我很乐意招待您。”
啊,成了
甚至比预想中结果还好。
公爵说出这句话,也就意味着他认可基督山伯爵作为可以来往的朋友了也就是说,爱德蒙唐泰斯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爱德蒙偷偷瞟了一眼艾格妮丝,而她也悄悄竖起大拇指,做出了祝贺的手势。
“好了,我们离开这里吧,客厅的人们还在等着我。”公爵又略带歉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带着另外两个人离开了书房。
他们沿着走廊来到了客厅当中,而就在这同时,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这边来。
爱德蒙唐泰斯知道,这就是“基督山伯爵”在巴黎社交界的初登场,在场的人们会记住这个站在公爵旁边的人。
他以无与伦比的毅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以无比的冷漠面对着这一切,仿佛已经习惯了如此场面。
他一边和公爵交谈,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在场的人们。
参加宴会的客人们,一群男男女女都身着华服,佩戴着勋章或者珠宝,珠光宝气如此炫目,以至于他都快分不清人脸了。
而就在这时候,他的心脏突然猛然一跳。
他在人群当中看到了一张脸而这张脸也在同时正面对着他们,所以可以一览无余。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张脸。
费尔南他的心里发出了一声咆哮。
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苍老了些,他还是没怎么办,还是那样的恶毒。
哼,卑鄙之徒,我找到你了
但是,他没有迈动脚步。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努力让自己偏开了视线。
而此时此刻,费尔南却用热切的目光看着公爵本人,犹如是虔诚的信徒看着自己的神明一样,然后快步向他们走过来。
爱德蒙唐泰斯完全没有落入到他的眼中,已经被他忽略了当然,就算看到了,他也不会认出这位衣冠楚楚、矜持冷漠的外国贵族,就是当年那个被他写信举报,坑害到牢狱当中等死的倒霉蛋情敌。
“他是谁”他忍不住低声对公爵问。
“哦他是莫尔塞夫伯爵,一个难缠的客人,或者说一只趋炎附势、附庸风雅的跳蚤罢了。”公爵撇了撇嘴,然后刻薄地笑了出来,接着他又耸了耸肩,“当然,悲剧的是我还得打起精神来招待他,因为他总是热情过头。”
说完之后,他抱歉地笑了笑,然后主动迎到了这位身着军服、佩戴勋章的军官面前,亲切友好地同他交谈着。
基督山伯爵站在了原地,静静地、不招人注意地观察着费尔南或者说,莫尔塞夫伯爵。
而莫尔塞夫伯爵则正在热情地和公爵交谈,那谄媚的模样,简直看了让人心里发堵。
公爵为什么对他态度那么奇怪,明明心里鄙夷,却还要热情招待呢
如果是过去的爱德蒙唐泰斯,他可能会一头雾水;但如今已经开始参与到法兰西上层内部斗争的他,心里也稍微有些轮廓了。
这是波旁王朝在努力笼络新生一代军官和将领的缩影。
费尔南是个卑鄙小人,这种事不光他知道,就连公爵或者其他人也都知道,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军队内新生代的军官,而且立场偏向于王朝,这就够了。
对波旁王朝来说,从1789年到1815年的法国历史,出现了一个惨痛而又具有毁灭性的断代。
除了断头台上源源不断落下的人头之外,在这二十六年当中,军人们也不再为波旁王家效忠,也不依赖王家的恩宠来提拔升迁,如此漫长的时光,足以让军队对王族完全陌生,而这也意味着王朝即使复辟,它的统治根基也跟着变得岌岌可危起来毕竟,控制不住枪杆子的政权是注定活不长久的。
在共和国和帝国政府统治期间,法兰西军队依靠四处对外征战和掠夺,得到了令人炫目的荣誉和财富,这些荣誉和财富也滋长了傲慢和野心,在不知不觉当中,军队自己成为了一个封闭的利益共同体,以自己的方式来影响着这个国家,他们可以接受臣服于皇帝,因为皇帝给予他们大量的封赏,还带领他们夺取了胜利的光荣,他的威望足以压服他们震慑他们。
但等到波旁王族依靠外国刺刀的帮助重登王位的时候,情况已经不同了。20多年来军队已经自成一体,哪怕他们赶跑了拿破仑,但他们依旧发现,自己无法完全掌控法队当军队在这二十几年中开疆拓土、布国威于四方的时候,波旁王族正在外流亡,对国家对民族无尺寸之功,所以他们不可能具有这种威望,让军队驯服于自己。
很明显,如果复辟王朝一回来就强行铲除所有“大革命余毒”,清除所有被拿破仑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那么那些元帅将军们绝对不会忍气吞声,他们会起来反抗,法国人能砍掉一个国王就能再砍掉一个。
正是因为面对了如此现实,所以路易十八国王决定暂时妥协,不谋求完全清理大革命时代成长起来的一代将帅们,转而谋求同他们合作,共同掌控军队。
他们一边继续用高官厚禄吸引这些将帅为自己效劳,一边小心翼翼地控制了在军队内部清算的范围和力度,生怕激怒这只恐怖的巨兽,掀翻自己的统治。
在国王的利诱之下,拿破仑皇帝的那些元帅们也因为个人选择而出现了分化,乌迪诺、马尔蒙、圣西尔等等元帅选择了接受波旁王室的高官厚禄,继续为王朝效劳;达武和絮歇等等元帅选择隐居,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进行软对抗,而对波旁王室来说,他们只需要得到一部分高级将领服务,为他们稳定国内局势就足够了。
在笼络那些帝国时代元帅将军们的同时,国王也开始了另一手准备,他开始大力提携新人,努力创造新一代蒙受王室恩宠的军官,重新控制军队,回到过去的时代。
在王室看来,拿破仑的那些元帅们终究会随着时间老去,最终会被新一代和更新一代的将领们慢慢替换,最终他们得以用和平手段消除大革命时代留给王朝的最后一块礁石。
而马尔塞夫伯爵,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进入到了王家的眼中。
既然连他的同僚们都知道他的贵族谱系有问题,难道王家会不知道吗但是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必要在乎这个了。
在王室看来,马尔塞夫伯爵醉心于功名利禄,又有一定的能力,那他就是值得培养和笼络的将领,至于他的贵族谱系问题,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围绕在王室身边的王朝贵族们,当然也明白王室的用意,于是他们也必须配合。
那些以旧日辉煌自傲的高级贵族们,既轻蔑于莫尔塞夫伯爵的人品和血统,但为了政治利益又在表面上予以尊重莫尔塞夫伯爵并不是唯一一个受到这种待遇的军官,事实上他是一群人的缩影。
就在爱德蒙唐泰斯的注视下,莫尔塞夫伯爵满面笑容,一脸的春风得意。
是啊,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接下来也会步步高升,财运亨通,他会靠着这些恩宠,一路爬上更高的位置,成为被众人敬仰的大人物。
但是,终有一天,自己会让他重重地摔落到地上,爬得越高摔得越狠,要让他失去一切
爱德蒙唐泰斯带着无比的决心在心里说。
接下来,他的视线在莫尔塞夫伯爵旁边四处逡巡,但没有找到心中魂牵梦萦的那道身影。
梅尔塞苔丝没有出席,也许是因为她不喜欢、也不习惯出席这种场合吧。
这是好事。
她还保留着当年的纯真和温情,这是他在这一晚中得到的唯一安慰。
再见,我的仇敌们,再见,梅尔塞苔丝。
但我会回来的。
爱德蒙唐泰斯面无表情地向虚空欠了欠身,然后退后,让自己隐身于黑暗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