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1 / 2)

第46章 薄荷奶冻

杨家这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这杨老爷仍是对余锦年保持着异常浓烈的兴趣,非要说他是自己的四子杨宝,而据余锦年所知,杨家老四早就去世好几年了,不过他也不能跟得了老年痴呆的人计较这件事罢了。

杨家宅院很是宽敞,几道并不甚高的内府院墙将自家宅院划割成几个小一些的院落,分给底下的妻妾儿子们居住,各自的小院里则又有正侧卧房及一个巴掌大的花畦。本是挺幽静的一处宅院,却因杨家人炫富心重而装扮得不伦不类。

余锦年被拖着在杨宅花园里散了步,赏了月,这杨老爷还嫌不够,说要拉四宝去喝酒,这可吓着了周身照顾杨巨富的婢女家仆们,自家老爷脑子不清醒时就足够乱套了,若是再喝两盅酒,那还了得,岂不是要将宅子都给掀个底儿掉。

众人好容易将他劝住,可终於不再提喝酒的事儿了,於是又开始聊起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余锦年瞎编乱造也就糊弄过去了,只觉得身心俱疲,彷佛是在哄孩童一般累,正说着,杨巨富突然提起:“四宝,你娘呢?好些日子没见她了?”

余锦年一愣,他哪里知道“娘”去哪了,遂抬头向仆婢们看去。

仆婢们纷纷满脸恐慌,似乎这又是个不能触碰的禁区,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没有一个敢说实话的,还有人给余锦年使眼色,叫他快说点什麽将这事翻过去。可他能说什麽,他又不是杨巨富肚子里的蛔虫,冥思苦想了半天,於是很是没水准地说回了老本行,道:“今天这样冷……杨老爷,不如就喝点热牛乳睡觉罢?”

“是啊,老爷。这说来也巧了,刚儿个后厨就进了一桶鲜牛乳,老爷您不是最爱喝这个了麽?”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来,挤眉弄眼地叫了两名婢子去后头热牛乳,他走过来,顺手就将余锦年从杨巨富手里解救了出来,好声道,“都是底下人自家养的水牛,前些个才下了崽子。底下人有孝心,知道老爷您就爱这口,这不,牛乳都刚挤没多久就给您送到后厨了,鲜热着呢!”

被他说的余锦年也馋了,水牛乳可是好东西,只是此时水牛还是农间主要役畜,而时人又多偏爱饮用羊奶、豆浆,反而并不觉得水牛乳如何好。事实上水牛产奶少,乳质高,营养相当丰富,最重要的是乳香浓郁,没有羊乳中那股微微的膻味。

余锦年从一个水牛乳,又想到了诸多乳制点心,一时饿得两腿发软。晚上那顿饭尽管菜色丰富,可他被杨家人盯了半个时辰,哪里能吃得下,此时自然腹中空空,心中不由悲痛哀嚎。

说话的功夫,园子里起了场风,管家便扶着杨巨富回到他自己的小院,到正堂屋里避风,还取了大氅来与他披。杨巨富进了屋坐在主位上絮絮叨叨地说话,也不让余锦年走,但凡他离开自个视线半点儿,就要大吵大闹。这时厨下有婢子呈着温好的牛乳回来,她一路低着头迈着小碎步,将精致木雕食盘端到杨巨富面前。

余锦年一边跟着哄这位老小孩,一边瞧了婢子一眼。

那婢子样貌齐整,只可惜脸色发黄,神色很是委顿,嘴唇紧紧地抿在一块,唇色外圈轻微透着紫,皮肤也干巴巴的很不好看,用信安县人的土话来说,就是“很不水蓄”,即很不水灵的意思。况且今日天气明明如此阴冷,她竟莫名其妙地出了一头汗,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流下来,将两鬓的碎发都黏湿了,她也没空去抆,只将腰躬得愈加厉害了,持着食盘的手也怯怯发抖,好似十分害怕杨巨富。

杨巨富却不管那麽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腻烦了管家的劝说,他喉咙里呼噜噜地一阵响动,彷佛是有驴车在里头滚一般,脸上松弛下耷的皮肤也渐渐地皱起——俗话说相由心生,他年轻时就是恶霸脸,到老了也不可能突然和善起来,他脸上如此一皱,眉间径直生出几道歪七扭八的皱纹沟壑,显得杨巨富此人倒眉吊眼的,很是凶神恶煞。

他看也不看那鲜牛乳,呔的一声,抬脚便踢翻了来侍奉的婢子。

余锦年可是挨过杨巨富的打,现在屁股还隐隐发疼呢,他这一脚看着便非常凶狠,还正踹在那瘦弱婢子的小腹上。只听她痛呼一声,就被踹倒在地,碗盏里的热牛乳也尽数都泼在了她自己身上。牛乳倒不是很烫,可是架不住天气凉,门窗间穿堂的夜风很快就将她衣裳筛透了,贴在身上冰一样凉。

婢子也爬不起,捂着小腹蜷缩起来,模样很是痛苦,背上冷汗更是出了一遭又一遭。

余锦年有些看不下去了,起身去将婢子扶起来,小声道:“你没事罢?”

“谢谢公子……”婢子摇摇头,不敢多言。

管家摆摆手,漫不经心道:“退下罢。”

“是。”她捂着腹部后退了几步便告退出门去,身形微晃,脸色也顷刻间褪得蜡黄,每走一步都似踩在了刀尖上般痛苦,瘦肩不住抖动,紧走慢走地好容易离开了他们几人的视线。

虽说这是人家的家事,杨巨富身为家主,打骂赏罚自家的奴隶是名正言顺,一点儿错处都没有,余锦年一个外人本就无缘置喙,可他其实是看不惯这种事的,且那婢女痛苦的模样又远超过挨受的那一脚,他有些担忧是不是那一脚波及了其他的内脏。

自己亲脚将牛乳打翻以后,杨巨富又闹起脾气来,嚷嚷着要吃雪花酪。

此时所说的雪花酪,乃是一种用冰块刨屑,在花碗里堆成一个小山峰,再淋上甜乳浆的冰食儿,炎炎盛夏时来上一碗,冰沁宜人,消暑解渴,怎一个爽字了得。可眼下这个冬冷天儿,冰窖都没得一块冰了,到哪里去弄冰来刨,可管家也受不住杨巨富一个半老胖子可劲儿地打骂人,头疼之下便又将刚走了没多大会儿的厨婢叫回来,让她无论如何想法子去弄碗冰酪来。

那婢女一听,脸色更坏了,青白一阵只差没当场晕过去。

余锦年赶忙替她解围道:“此时吃冰会肚痛,不若制些薄荷乳冻来吃罢,也很是爽口。”

婢女并未因他提出改做薄荷乳冻而松口气,她瑟缩地望着余锦年,语声低微道:“奴婢也并不会制公子所说的薄、薄荷什麽……”

“薄荷乳冻。”余锦年笑道,“无妨,我会。”

杨巨富原本是不同意余锦年走的,后来听说他是去做冷酪来吃,这才勉强点点头。

余锦年终於从那老小孩手里逃出生天,自然是当即便想撒腿就跑,可无奈是他亲口应承下来去制薄荷乳冻的,总不能不仁不义地扭头走掉,便随着那厨婢来到了杨老爷院后的小厨房。

虽说叫小厨房,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应食材俱有,无比丰富,余锦年估摸着是这位杨老爷还有吃夜食的习惯,故而晚饭时辰已过去这麽久了,小厨房里灶间的火苗还熊熊燃着,很是温暖。

那厨婢领他进来,惆怅道:“公子,您说的那个什麽,薄……”

“薄荷乳冻。”余锦年笑了笑,又一次重复道。

厨婢羞愧于自己连这吃食的名字都叫不对,因此对其做法更是好奇了,於是小心翼翼地问余锦年:“这个要怎麽制?”

余锦年左右看看,问道:“其实制法与糖蒸酥酪差不多,只不过多加了一味清凉解腻的薄荷罢了……嗯,你这儿可有薄荷叶儿?”

厨婢翻出一个小罐子,很是不好意思地说:“只有上次制菓子剩下的一点薄荷碎末了。”

“足以。”余锦年点点头,教她道,“首先得把薄荷碎捣成细末,越细越好,如此入口时才更为柔腻。”

他接过盛有薄荷碎末的陶罐,一边将其倒在清洗干净的蒜臼中,用石杵耐心地捣成细细的如粉末般的碎屑。厨婢见他这会儿也没什麽要紧的吩咐,便扭头去干自己没干完的活计,余锦年见那边水盆子里有几块粗壮的肉骨,似乎是才斫下来不久,连筋带骨,还透着新鲜的血色。

厨婢蹲在水盆子旁边,皱着眉头看了看,似乎是叹了口气,卷起袖子下水将肉骨捞起来清洗。

余锦年将薄荷末捣好,便放在一边待用。

之后将锅子微微烧热,加水,入白糖,一边慢慢搅动使其融化成透明晶莹的糖浆。如果说酥酪是时下的优酪乳,那麽乳冻则就是布丁了。余锦年将糖浆熬好,再取来今日新产的水牛乳,入锅烹煮,不得不说,水牛乳的确香味浓郁。余锦年只记得小时候喝过几次,后来大了,水牛乳也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他却觉得当中的味道反而不如小时候那般浓厚。

不过也许这只是余锦年对少时求而不得的美味念念不忘,故而产生的错觉,也说不定呢。

水牛乳烧开主要是为了杀菌,毕竟余锦年接受的教育使他难以直接饮用生牛乳,之后牛乳还是要慢慢放凉的。这时候,余锦年敲开了一个鲜蛋,他用敲开的两瓣蛋壳做筛碗,反复地托着蛋黄颠来倒去,为的是只取其中蛋清,如此反复几回,手法相当嫺熟。

蛋清分离出来之后,要慢慢倒入冷却的牛奶当中,并将其搅拌均匀。

这时还要注意蛋清与牛奶的比例——若是蛋清太多,则做出来的奶冻口感发硬;可若是蛋清太少,那麽牛乳就无法凝聚成形——余锦年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大概便是一碗牛乳就要配一份蛋清,如此蒸出来的奶冻才软硬适中,既弹且糯。

搅拌好了蛋清与牛乳,就将之前熬化的糖浆,并捣碎的薄荷末一起,也倒进来,轻轻搅匀后盛装在清秀美观的小青瓷盏里。

之后就是入甑蒸的功夫。

余锦年盖好盖子,忽听得身后有人呻吟了一声,转头见是那清洗肉骨的婢女正捂着肚子坐在地上,表情痛苦,整个人快蜷缩成一个球团了,他吓了一跳,忙走过去道:“哪里不好?肚子痛?”

那厨婢脸上一红,一个劲摇头说“没得没得”。

怎麽“没得”,这情形分明是“有得”。

余锦年还以为是厨婢胆小,不敢以自身之病叨扰外客,故而闭口不言,便与她宽心道:“娘子且放宽心罢,小子不才,尚懂些医理,若是不嫌弃,可否将哪里病痛说与我听一听?”

婢女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个笑容和气的年轻小哥儿,头闷得更低了,她是被人伢领进来的签了卖身契的奴隶,又是常年在小厨房里干活,不怎麽在大院子里露头的,因此在府中地位十分低下。平日里挨打挨駡惯了,偶然间被人温柔相待,还是个清俊的哥儿,竟还有些不习惯,遂更加不好意思张口了,只含含糊糊说是老毛病了,不碍事。

余锦年观她脸色,也没有继续追问,反正薄荷小布丁还要蒸一会儿,便与她闲聊道:“这肉骨是做什麽用的?”

厨婢道:“我们老爷每日清早习惯喝一碗肉骨汤,前儿的骨头都用完了,所以今天得连夜炖出来,否则明日老爷又要打骂我们了。”

余锦年问:“杨老爷这样是有多久了?”

厨婢被他这个问题问矒了一下:“啊,哥儿是指……”

“这儿。”余锦年指指自己的脑袋,“这儿不清楚的状况有多久了?”

“哦。”厨婢明白过来,回答他道,“好几年了罢,自兰娘和四爷走了以后,就有些不清楚了,起先还只是好忘事儿,说话冲钝些,后来愈发地严重,脾气也更坏了,动不动就打骂人,连二爷三爷都打。后来老爷常常一不留神就自个儿跑出去了,转眼就走丢……最近听说着,有时候人也认不清了……”

说到这,她偷偷瞧了眼余锦年,默默闭上了嘴。

余锦年自当没看见她这动作,装作好奇的模样随口问道:“我长的很像你们四爷麽?”

厨婢又仔细瞧了瞧他的模样,摇摇头说:“不怎麽像,顶多,大概年纪差不多罢……四爷被赶出去的时候就和公子您差不多大,还可能比您还小上一点儿……”

话音刚落,她猛地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麽,赶紧捂上自己的嘴,待厨房中一片寂静,又谨慎地回头看看四周,见小厨房外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可吓死我了。”

“怎麽,你们四爷不是没了,而是被你们老爷赶出了家门?”

“……您可不要说了,这话要是叫我们老爷和管家听见,铁定是要将我打死的了。”厨婢蔫儿蔫儿地低着脑袋洗肉骨,用小软毛刷子细致地将肉骨缝里的血洗掉,盆子里已经蓄出了淡淡发红的一盆血水,她又摇摇头说,“管家不许我们提这件事的,不吉利!”

余锦年也不爱为难人,於是收声不谈,见她用冷水洗肉骨,嘴唇紫得厉害,遂起身倒了碗热水,递与她道:“起来暖暖手罢。左右也没人盯梢,不差歇这一时半会,若是冻坏了自己,家里人该心疼了。”

厨婢忽地鼻子发酸,捧着热水只觉得眼睛里朦胧胧的,她在此处并没什麽亲人——不,应该说,她在这世上都没什麽亲人了。当年她原本是在家乡一门大户里做工,挣的月钱皆被父兄一分不剩地讨走,好在主家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日子虽然紧紧巴巴,却也不至於饿死,还能过得下去,可如此挨了没几年,那大善人忽然病死了,主母独自支撑不下去家业,便各发了些钱将他们这些婢子散去了。

后来这些钱也被父兄挥霍空,爹便将她卖给人伢子,说换六两银子给阿兄娶媳妇儿,她不愿意,就被父兄联合将她抓回来打了一顿,五花大绑送上了人伢的笼车,路上吃了不少苦才辗转到了信安县,卖进了如今的杨府。

就算日子依然很苦,她也不愿意再回狠心的父兄那儿去了,索性就当没有那个亲人,独自过也挺好。

今日被余锦年提起家里人,她又不免想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儿,只可惜这些年过得也就这样,高兴的事不多,郁闷的事却不少,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心中到底难受,顷刻间倾诉欲爆棚,只想痛痛快快地与人聊一夜。

她本是坐在地上的,这会儿脚麻了便要改为蹲姿,没想刚起了身忽又“哎哟”一声,惊得余锦年忙问她怎麽了。

“没、没什麽,没什麽!”厨婢匆忙丢下手里的肉骨,手忙脚乱地去拢自己的裙摆,脸蛋红得似熟透的西瓜。

余锦年低头瞧了一眼,见有一抹红色明晃晃地染在她裙摆上,再理了理方才那些腹痛、冷汗淋淋、面色发白、微寒等症状,便恍然间都明白了。

——这厨婢是来月信了。

恐怕之前他问厨婢如何不好,对方那好一番羞涩难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罢,此事本就难以与外人道,更何况他还是个男人,自然只能推脱说是不妨事的老毛病。

厨婢已经臊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我,我……”,我不出来,也顾不上肚子痛了,扭头便跑出去换衣裳。

余锦年面色倒是如常,毕竟他身为大夫,也不觉得这事有什麽好羞臊的,趁对方去换衣的空,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厨婢的症状,便十分断定她有痛经的毛病,且推断出她应是属於寒凝血瘀型的。

痛经这病,说大也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但每每发作就让人烦躁得不能自已,让一贯嫺静的姑娘陡然生出砸窗碎门、摔碗扔锅之冲动的都已算是小场面,再极端些的都恨不能将肚里作怪的那团肉切了扔掉算了。前世时,他每月都能见到几个因疼昏过去而被抬来医院的小可怜,很是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