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2 / 2)

所以这事还真和牙疼有的一拼——说起来不是病,可疼起来真要命!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厨婢才磨磨蹭蹭地回来,她已换了身黄绿色的衣裙,再映着她脸上红透的底色,可谓是五彩斑斓。在小厨房门口探了个头,见余锦年正背着她查看甑里的吃食,并没有留意她,这才鼓起勇气走进去。

边捂着肚子还边想,真是丢死人了。

余锦年将已经凝聚成型的薄荷小布丁端出来,在白白滑滑的奶面上又撒了薄薄少许茶粉,丢三四个小杏仁片进去装点,但这也并不是完成品。奶冻奶冻,须得放凉了才能称之为奶冻麽,因此又倒了些冷水将小盏放进去浸起来降温。

厨婢瞧了眼做出来的薄荷乳冻,颜色淡绿清新,闻着是股香而不腻的乳味,瞧着还真和往日所吃的酥酪很是相似,只不过这个口味的她倒是第一次见,不禁赞叹道:“真好看。”

余锦年回过头来,她又猛然意识到这男人方才都见过她的月信了,这种女儿家隐秘的事情,竟然让一个男人瞧见,怕是明天都没脸见人了。

“你好些了麽?”

谁能想到,余锦年竟然又提起了这事。

厨婢两手捂着小腹,又想起这位哥儿曾说他是个大夫,便半信半疑地问道:“你真的是个郎中?”

余锦年也不过分自谦,点点头称是:“你坐着,我教你炒制个简单的暖宫贴,还有暖宫汤。”

一听这个名儿,厨婢便以为是了不起的什麽药,不由愧道:“不过婢子没几个钱,怕是买不起当中的药材罢……”

“这里头都是些常见的东西,多是这柜中的调料之物,没有什麽值钱的。”余锦年笑道,说着便洗好了蒜臼来用。

他向蒜臼当中放了一小块生姜、一段葱白,以及一撮小茴香,并两匙粗盐粒,用力捣得稀烂,然后再倒出来下热锅,翻炒两下,待其中隐约炒出了些辛香味,便用小碟子盛出来,倒上几滴醋调和成糊状。

厨婢一头雾水道:“这、这是要吃了麽?”

这得多难吃啊,又要酸又要辣。

“哪能?”余锦年解释说,“过会儿你回去了,便找个干净小手帕,将这个糊敷在肚脐上,外面用小手帕盖住,再用个绳子固定在腰间,勿使它掉下来。你这痛乃是寒凝胞宫所致,想是你常年受寒,这寒气日渐积累所引起的,嗯……”

余锦年怕她听不懂何谓“寒凝胞宫”,於是换了种说法,与她形容道:“就像是这河里的水,春夏时流得畅通无阻,直到天气从秋入冬,河道里降了霜,结了冰,这水自然就流不动了。”

寒凝胞宫,冲任失畅,血行不利,故而有了小腹冷痛的苦楚,且多伴有月信之色晦暗、结块,以及月信日推延冲后的现象;而寒气郁滞在内日久,则又阻遏阳气,因此便又常见形体畏寒、四肢发冷的毛病。

用中医里的术语就是——不通则痛,痛则不通。

厨婢一脸懵懂道:“这是说我肚子里也结了冰?”

余锦年:“差、差不多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总之,这个脐贴正好能够通络止痛,让你结了冰的肚子也晒晒太阳。”

厨婢听此形容,不免噗嗤一笑,神色也渐渐地放松下来了。

於是余锦年继续说道:“每次估摸着月信要来了,便敷上几天,上午敷了晚上睡觉时洗去。若是有条件呢,最好次次现炒现敷,若是实在没空儿,便每月提前做些存在小罐子里,用时重新炒热了再敷,也是一样。如此用上四五回,你这痛便会有好转了。”

厨婢听得一愣一愣的,有些不敢相信他就用了点厨间的调料,竟然做了个药出来,且这药还能治她疼了好多年的病。

不过痛经此病,仅是亡羊补牢却是不够用的,若想根治,还须从生活方式上改变,譬如寒凝胞宫型的姑娘们,就最好不要再贪食生冷之品,也尽量避免碰冷水、或者吹冷风啦!不过这些对为人奴仆的厨婢来说,都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故而余锦年只是简单提了一嘴,并没有多说什麽。

厨婢正好奇地观察着那脐贴药糊,余锦年便又与她煮了个姜枣红糖水,还在自己腿上点了几个穴位——诸如地机、血海、三阴交,耐心教她如何按压揉捏能够减缓疼痛。

热乎乎的姜枣红糖水捧在手心里,只是这份体贴心意,就令厨婢非常感动了,她自己亲娘走得早,从没有人教导她月信是什麽,来月信的时候自己迷迷糊糊的,还是跟同村的女娘们学会了这些,后来每每疼痛,也无人诉苦,更不知道该怎麽办,只能默默忍受。

谁能想到他一个年轻小哥儿,竟然比她一个女娘还用懂月信的事儿,厨婢惊讶之余,渐渐对余锦年有了些亲近之意,也不是男女之情那般的心意,而是更觉得他像亲人……老母亲般体贴。

认真听完“老母亲”余锦年的教导,与他聊了两句别的,厨婢不禁叹道:“好阵子没与人痛快地讲话了。以前兰娘还在的时候,也时常与我们这些下人在一块儿说话,每逢年节,也属兰娘能记挂着我们。唉,兰娘那麽好个人,怎麽能是狸猫精呢……”

“狸、狸猫精?”余锦年好像听到了什麽了不得的东西,惊讶地眨了眨眼。

“嘘!”厨婢恨不能捂住他的嘴,赶紧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那麽大声。

余锦年忽然想起寒衣节那日,在去往风波寺的路上,似乎听到前面有两个小厮说什麽二爷三爷夫人的,还说“中了邪,一个都没逃过”,以及什麽“妖孽祸世”之类的话,如今拎出来品品,好像说的正是杨家这摊子事儿呢。

“我与你悄悄地说,你可千万不要说去啊!”

余锦年乖巧地点点头,搬了小杌子坐在水盆子跟前,竖着耳朵听厨婢聊起这事,俨然已经是妇女之友了,他边听,便时不时地发出些“咦,哦,啊,竟还有这种事”之类的感慨,一来二去地,也将这事听懂了个七七八八。

话说的是个叫兰娘的女子,她原本也是当地小富之女,后来也不知怎麽的,家里人与这杨老爷有了生意上的纠纷,还着实闹了一阵子。杨巨富瞧上了兰娘的姿色,便提出纳兰娘为妾,兰娘父亲还很有良心,不肯卖女还债,可兰娘家到底敌不过手段阴险的杨巨富,最终家业被杨家吞并不说,兰娘也被抢进了府中,成了杨巨富的第七房姨娘。

兰娘性子温软,又逆来顺受,被掳作七姨娘后竟老老实实认了命,还与杨巨富生了个儿子,即是杨家四子杨宝,过起了相夫教子的日子。

杨大死得忒早,杨二勤而不聪,杨三不学无术,偌大个杨府,竟然唯有老四杨宝被兰娘教养得彬彬有礼,学识风度颇有大家之风,小小年纪便能吟诗作对,头脑灵光得不似杨家人。更何况这儿子算是老来子,又继承了兰娘的清秀容貌,於是很快就成了杨巨富的心头宝,甚至欣喜之余屡次放出话来,要将杨家家业交给杨宝来继承。

彼时杨二杨三俱已成了家,年近三十,而杨宝才不过堪堪十三四岁。杨财、杨进为了这份家产早已争得你死我活、难舍难分,突然就蹦出来个他俩压根没放在眼里的杨宝来,这下子一石激起千层浪,将本来就不平静的杨家后院搅成了一锅乱粥。

后来杨巨富不堪其扰,老糊涂般地发话道,谁先生了儿子,就让谁继业。

这可好,本来兢兢业业搞宅斗的一家人,突然开始兢兢业业生儿子。

可是一年、两年过去了,别说是儿子了,这一家子就连个蛋都没能怀上。

不过厨婢又说,她刚被卖入府时,三房的赵夫人似乎怀上过一个,据说还专门请高人来卜过卦,断定这胎肯定是个胖小子,这赵夫人原本就身子虚,怀了孕后便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养胎……只是不知道后来怎麽的,竟还是小产没了。

从此,赵夫人大伤元气,整个人就似掉进了冰窖子,跟谁都没有好脸色。

又据不知道哪里来的八卦说,赵夫人小产这事儿还和小四爷有关,其中是非曲直,外人也道不清楚,只知道打那起,二房和四房便跟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见面就冷脸。

后来便是厨婢亲眼所见的事儿了。

说是那年盂兰盆节,兰娘上寺烧香礼佛,却中途蹦出来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疯老道儿拦她车轿,又唱又跳,指着兰娘说她背上趴着一只狸猫,可众人眼睛雪亮,哪里瞧见兰娘身上有狸猫了,便有家丁下车去轰人。

谁知那老道力大无比,突然突破了家丁的防卫,冲到轿子跟前“秃噜”吐出个东西来。

众人一看,竟是不知道什麽玩意儿里生挖出来的眼珠子,可恶心死人了,这还不算完,只见那破老道还从布兜里掏出个猪尿泡,里面紮着一泡鸡血,大笑着抬手便泼了兰娘一身。兰娘当场就吓傻了,好半天才回过劲儿来。

这事儿本来能以“那是个疯子”来了结的,可谁又能想到盂兰盆节后,杨府里就开始发生些怪事,先是二爷养的八哥被不知道什麽东西咬死了,且死状凄惨,是被掰断了头、剥了皮扔在院门口。之后是三爷房里的姨娘,说是二半夜起身饮水解渴时,瞧见窗户纸外头有人跑过,她紧跟着出门一看,哪有人影,只有一只跳上墙头的绿眼尖牙花狸猫。

此后府中大厨房也说,他们接二连三地有新进的生肉不翼而飞,买来制血豆腐的未凝鸭血也莫名少了半桶,地上还踩着狸猫血爪印。

於是有人想到了那日碰见的疯老道,府中开始流传起兰娘是狸猫精这件事来。这事虽然诡异,可杨巨富是艺高人胆大的,他年轻时候不知打折了多少赌徒的腿,做坏事从不怕报应,此时怎能被这种无稽之谈吓到,当即便安排数班家丁守夜,弄死了方圆内所有的猫。

原本以为杀了猫这事儿该就此结束了,可偏偏事与愿违,杨府里的怪事不减反增,愈演愈烈。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杨巨富也不由心生疑虑,渐渐地疏离了兰娘,还派人去找当日泼鸡血的疯老道,一口一个仙长将人偷偷请回来,瞒着兰娘作法除妖。

这法不作还好,一作,竟作出了惊天怖事。

这老道士竟然将尚在睡梦中的兰娘扯下了床,自她床褥底下翻出了一张婴儿皮!

来观法的赵夫人当即哭昏了过去,惨叫着说那就是自己未出世便夭亡的亲儿,当即便扑上去要打杀兰娘,哭嚎着让兰娘还她儿子命来,三四个家丁拉也拉不住,闹得死去活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婴儿皮的事情还没搞清楚,紧接着杨三那姨娘又从侧房的床底下揪出了个寸丝不挂的健硕家丁来。

真真是一出好戏。

兰娘性子懦弱,眼见如此,却除了哭什麽都不会说,杨宝倒是替兰娘辩解了几句,却成了火上浇的那把热油——盖因那奸夫家丁哭着招供说,他与兰娘十几年前便已安通款曲。这麽掐指一算,差不离正是杨宝的年岁,如此说来,就连杨宝究竟是不是杨家血脉都不好讲了。

男人最受不了的是什麽?并不是宠爱的小妾竟然是个妖物,而是自己的儿子不是自己的种,这事儿搁哪个男人头上都得抓狂。

更何况这种可笑的事儿竟然让一代恶霸杨巨富给摊上了,他又如何忍得,当即便要将兰娘绑起来沉塘,杨宝扑上去求杨巨富相信兰娘、放过兰娘,却反被杨巨富一把推倒在花池边儿上,径直摔矒过去了。

说到这,厨婢连声哀叹道:“后来,那仙长说兰娘是妖孽祸世,不可轻易沉塘了结,须得交由他镇压在道观里,方可不遗害世间。於是老爷即便是再气,却也还是将兰娘和四哥儿交给了那位仙长……如今,竟不知他们如何了……”

这故事奇诡得令余锦年哑口无言,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若说这是出折子戏,他得拍手大呼狗血精彩,可这竟然是个真事,这就让人目瞪口呆。

他无言沉默了片刻,只好又说:“竟还有这种事儿……”

厨婢点头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紧接着两人不约而同一声叹息:“唉。”

两人说了这会子话,正闷着头各自郁闷着,余锦年忽然想起他的薄荷小布丁来,再去前头送,家仆回报说杨老爷竟然已经睡下了。那管家还挺是个好人,直道叨劳了余锦年一晚上,并送了一个镶嵌珍珠的小首饰盒,里面装了一对文玩核桃供他把玩,且说要派轿子送他回家。

余锦年哪里会盘核桃玩儿,推辞了几回,那管家还颇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好像觉得余锦年很不给他面子。余锦年挺不喜欢杨家这炫富做派,可到底还是将那小首饰盒给收下了。

刚收了首饰盒,便听门房那边有人来传,说是门口来了个气质如兰的贵公子,道他阿弟在咱们府上做客,要来接人回家,说罢还困惑道:“是不是找错门儿了?”

余锦年一听,当即举手跳道:“我,我,我!那是我家的阿兄!快领我去!”

走了两步,就见他又扑通扑通跑回来——险些忘了抱走自己带来的姜黄粉罐和虾酱!

门房将余锦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竟还有些嫌弃之情,心道那样矜贵的公子怎麽可能有这样平平无奇的弟弟。

结果将人领到门房,还真的有,只见这平平无奇的少年蹦跳着出了杨府的大门,张开手蝴蝶似的就生扑进了那贵公子怀里去,还软声喊了句“阿兄”。

瘮得门房直犯牙疼。

季鸿还担心少年被杨府的人刁难,见他出来时完好无损,还捧着一看便不是他能买起的首饰盒。他胸中悬着的心刚刚落下,就被少年扑了个踉跄,好容易站住了,又听他唤得如此腻人,跟嘴巴上抹了蜜似的。季鸿心中不由咯噔一下,质疑道:“……你又做什麽坏事了?莫不是把人家给打了?”

余锦年笑嘻嘻说:“小蝴蝶想你了呗。”

小……蝴蝶……

季鸿转头仔细看了看余锦年,又觉得是不是杨府的人将少年给打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