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前头忙活完,他也没明白季鸿到底是为什麽一边生气一边啃他,余锦年百思不得其解,决定躲回后厨小天地,生火热灶,做个好吃的去讨好讨好他。
他昨日买了姜黄粉,今天当然是要继续做姜饼人的。
姜饼人说白了其实就是一种小饼干,不过造型可爱一点,家里有小孩子的或许会喜欢。
余锦年在日常揉面的木盆中放入面粉、鸡蛋、蜂蜜,还要加适量的姜黄粉,揉成面团。因为姜黄粉有些辛冲,还略略发苦,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接受这个味道,有的人爱它的香味特殊,自然就有人厌恶它的辛辣冲鼻,就像争论不休的芫荽之战一样。所以他便另做了不加姜黄粉的面团,这样两种口味的人就都能照顾到啦。
由於是两团面,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叫了清欢穗穗来一起帮忙。
做小饼干用的面团与手擀面的有些不同,需要更硬一些,这样烤制出来的饼干才既酥脆且结实。揉好了的面团要冷却一阵,此时天气已冷,井中更是冰凉沁骨,效果堪比冰箱了,他自然又采取井浸大法,放在封口陶罐里下井冷镇。
因面团冷却且要些时辰呢,余锦年听闻后头有走街串巷叫卖牛乳的,他想起昨日在杨府制薄荷小布丁的事,自己也馋了起来,忙推开厨间后窗,踩着小板凳扒着窗口喊住他道:“担郎!是新鲜水牛乳吗?”
担郎挑着担儿来到窗下,热情推销道:“自然自然!清起来才挤得的,哥儿要不要来点儿?”
“要的要的。”余锦年赶忙捡了只大肚罐子,洗净抆干水分,从窗口里递给他,“劳烦给来这麽一罐。”
“好咧!”
打了牛乳,余锦年又盘算起来用这牛乳做什麽来吃,今天已经烤了小饼干,他也懒怠再做别的糕点,於是就想随便制个饮品来自吃,翻了翻菜篮子,见里头有几头不知哪年哪月买来的姜,都干巴巴地有些老皱了,当即来了灵感。
这可不是上天在启示他,要做姜汁撞奶麽!
姜汁撞奶中姜须是老姜,而奶则需要用高脂高浓的奶才能凝得好,而这其中恰巧又是以水牛乳口碑最佳,简直就是天意了!余锦年当下便将那两头老姜取出来,拿刀背拍碎了一碾,用纱布包起来搦汁。这姜汁也不消多,没过碗底便足够,多了则老姜冲辣,口感便不是那麽好了。
然后水牛乳小火烧开,余锦年瞧着穗穗挺馋的,就先给她盛了一碗去喝,小丫头捧着碗乖乖去了前头。他又在牛乳中加两匙糖,微微搅拌至糖融化后,便倒出稍微放凉一点点,因为撞姜汁的牛乳温度不可过高,否则破坏了姜汁中的某些成分,便凝不起来了。
余锦年坏心地对清欢道:“清欢,会数数麽?”
一听是数数,清欢便说:“会的,年哥儿要数到多少?”
与数数上,她还颇为自信。因为她跟着的雪俏是富家出身的,读过私塾,会数到很多,清欢也跟她学了些,故而旁的女娘只会数一十二十来个,她都能数到好几十,很厉害了。
谁知余锦年说:“数三百又六十下,我与你演个戏法。”
清欢:“……”
所谓三百六十下,其实就是差不多五六分钟,只是余锦年用惯了分钟计时而已。牛乳晾上五分钟左右,便差不多能够和姜汁来个亲密大碰撞了。
清欢这个傻姑娘,并不知道余锦年只是在戏弄她,反而还很是高兴年哥儿给她变戏法玩,张口便数起来,只不过余锦年忘了一件事,在他看起来很简单的数数问题,却并非是人人都能会的,因为平日里用不到那麽多,而再大些的数则有算盘来算,不然要帐房先生做什麽的呢。
她大概数到四五十来个,便记不清了,可又着实想看年哥儿的戏法,於是便开始数豆子,十个数拨一个豆子,大概拨了三十个豆子以后,又开始纠结起来—— 一个豆子是十个数,那十个豆子是几个数,三十个豆子又是几个数?
惹了祸又浑然不知的余锦年却早跑了,利用这个空,去到前头帮了会儿忙,他端着碟子,踩着季鸿的影子走了一圈,好像又忘了早上季鸿生气亲他那回事了,直到被季鸿回过头来莫名其妙地盯了一下,才笑吟吟地说:“阿鸿,你也数三百六十下。”
这少年心中不知又有了什麽鬼主意,季鸿嘴上说着“莫裹乱”,心里却暗暗数了起来。
玩完了季鸿回来厨房,其实已经超过六分钟了,可清欢还在掰手指头,面前的瓷碗里一堆大大小小的豆子,嘴里还念念有词,彷佛是魔怔了一般,余锦年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件为难人的事情,於是诚心诚意地愧疚道:“对不起,我说着顽的,这就给你变。”
清欢没有被戏弄生气的心情,反而觉得余锦年厉害,连三百六十那麽多的数都会数。
那边季鸿数得飞快,压根没数到五分钟就全部数完了,走到后厨来时正好看到少年在跟清欢赔礼道歉,便问道:“何事?”
清欢高兴说:“年哥儿说数到三百六十下就要变戏法呐!”
“哦?”季鸿饶有兴趣地倚在门间,看着余锦年,“我也看看。”
不想余锦年自己跑出去戏弄人,最后反而成了被聚众围观的那个,他呵呵笑了笑,端起温度晾得刚好的热牛乳,又快又匀地倒在盛有姜汁的碗里,黄色的姜汁在奶白色乳汁的冲撞下,烟花似的翻搅起来——这就叫做撞了,其实还挺形象的。
撞好的牛乳又静置了一会儿,清欢忽然惊奇道:“变成凝酪了!”
季鸿也挑了下眉头。
余锦年一共撞了五碗,一碗面馆中的大家每人一碗刚好,天气冷了,姜汁撞奶不仅好吃,还能散寒暖胃。清欢拿了几碗去与二娘穗穗讲这新鲜事,季鸿便自己端了一碗,问余锦年:“这戏法是你答应清欢那三百个数的。我那三百六十个数呢?你还有何新的戏法?”
他哪里还有什麽戏法,他又不会大变活人!
余锦年诚实道:“真没了,就这个。”
见季鸿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看,看得他头皮发麻,他只好又试探说:“……那我再给你变个翻花绳儿?”
季鸿在他头上摸了一把,低声道:“那就记账上罢,等我想起来想看什麽再说。”
“……”
余锦年忍不住心中对他的“小肚鸡肠”与“斤斤计较”腹诽了一番。
又过了会,制姜饼的面团也差不多冷却好了,他将面团拿出来,用擀面杖擀制成一张又大又薄的生面饼。
接下来应该是印花,可他没来得及去订做现成的模具,於是干脆直接用小刀刻出来,虽然耗费了些时间,但他此时别的也没有,就是有闲,便平下心来安安静静地刻饼干,除了普通小饼人形状的,他还多做了小鱼、星星、花朵的。
这时前面忽然热闹起来,不知在吵嚷些什麽。
余锦年身为小老板,自然得出去看一看。
刚撩开了帘子,便见到一堆食客拥挤在门口,又听人群之中传出清欢的嗓音,她正扒着门框凑热闹呢,还问道:“那就是白衣神僧麽?”
“正是,正是!”
“只这通身气度,便知不是凡人哪!”
他闻言也走到店前向外望了一眼,长街上走过的正是那日的白袍僧,他手里仍持着那支六环的莲花锡杖,白袍翩翩鼓动,还真跟神仙下凡似的,只是今日他的左手上没有套那串梅花入骨丹,而是另勾了一只金佛铃,走动时杖上金环与金佛铃共奏出叮铃铃的响儿。
行过间,两旁便有三三两两的路人忍不住与他行虔诚佛礼,他也与人回敬。
余锦年却注意到白袍僧前面,还有几个引路的人。
仔细一看,呵,也算是熟人了罢——正是杨三爷家的赵夫人,带着一众小厮仆婢施施然走过来,还有脚夫抬着顶空轿跟在后头。
余锦年竖耳听了阵八卦,似乎是因为那白袍僧执意要步行,赵夫人也就不再好意思独自乘轿,所以便有了这一行人游街似的场面。
引起围观的白袍僧随着赵夫人消失在街路尽头后,食客们才意犹未尽地回到面馆里,只是又将这神神秘秘的“白衣神僧”挂在了嘴边上,开始宣扬他新的不知有的没的活菩萨事蹟。
余锦年正随耳听着、随口附和赞美,不经意间瞥到季鸿,见那人眉头深锁,俨然又有要吃飞来横醋的势头,他忙不迭抽身而退,回他的小厨房刻面花儿去了。
因今日白袍僧这一出粉墨登场的好戏,外头食客热情高照,似乎就着“白衣神僧”这四个字,就能多吃三碗饭。
余锦年索性也赶个潮流,又刻了些金铃形状的姜饼,正好还能假托一道唐代名点“金铃炙”的名头,卖给外面那些盲目追风的食客们。
这金铃炙在《烧尾食单》中的描述是“酥揽印脂,取真”,大概是说,它是一种以酥油面饼制成的印如金铃的烤制小点心,因为成品色泽金黄,真如金铃一般,故而称为“金铃炙”。
左右此处也无人见过真正的金铃炙是什麽模样,余锦年便将它拿来借用一下,也叫个“金铃炙、花花炙、鱼尾炙”什麽的,只是不能再叫姜饼人了,不然那姜府的小少爷听了,还不得立即杀过来把他打成饼干,於是又改叫“小人炙”,不过听起来好像怪怪的。
各种形状的姜饼烤得半好,余锦年又用蛋清加糖打发成蛋糊,分成几份,各加入茶粉、红麴粉、姜黄粉等,做成了天然的彩色裱花液,用油纸卷成个尖筒儿,拿来在姜饼上裱花做点缀。
小人炙用原白色画上可爱的眼睛嘴巴,再用红色绿色画几条花边,金铃炙也用姜黄色的画些花纹出来,其他各种也诸如此类……
这种有意思的活儿他教过一次后就全交给清欢去做了,总之小女娘应该要比他更擅长这种画画的事情罢,而且清欢还从没见过在烤饼子上作画的,觉得很是有趣,干得起劲,也不以为枯躁。
裱了花的姜饼再烤一会,等裱花液凝固就可以端出去卖了。
时人也从没见过画着各种花儿的小饼,觉得奇形怪状,五彩斑斓,挺好看。先买的人尝了一个,姜黄味的吃了胃中发暖,而原味的也甘甘甜甜,而且咬起来有咯喽咯喽的响儿,比酥饼子还脆些,却没有酥饼子那麽腻人,也不怎麽掉渣。由於饼子做得很小,跟零嘴儿似的,让人吃过一块,就忍不住想再来一块。
因为形状可爱,还十分讨小孩子和小女娘们的喜欢,一时间就卖出去了很多,有堂吃的,有按油纸包买了回去尝鲜的,也有吃了以后觉得不过瘾,又回过头来按斤两称的,真是让余锦年和清欢忙得不可开交。
而季大帐房则安安稳稳地站在柜后,做他的吉祥物和活招牌,供人伴美色下饭。
试问谁不想一边吃着小甜饼、还一边赏着大美人呢?
有此想法的余锦年被季大美人冷冷地剜了一眼。
也许是那白袍僧当真十分流行,就连一碗面馆的金铃炙也成了抢手货,余锦年原本只打算卖一天就撤的,毕竟这东西不比其他糕点,手工印花、烤制、裱花,哪个不是费功夫的活儿?谁知来预定的客人源源不断,都点名要买金铃炙,只有少数几个有要订花花炙和鱼尾炙的。
余锦年无法,只好请木工铺连夜雕了个模具出来应急,不然仅凭他们的几双手来熬夜刻金铃,岂不是要累昏过去!
接连两日,都是头天晚上将面揉好浸井,然后第二日寅时,天还漆黑一片,余锦年就得爬起来,开始印花模、烤饼干,裱花、再烤,若不是厨间时而有几道冷风贯过去,他这头早瞌睡到灶里去,也被烘成一条烤咸鱼算了。
季鸿见少年整日昏昏沉沉,连说话都犯糊涂,自己上句说了什麽转脸就给忘了,白日前头店里又忙,一天都不得歇,他生怕余锦年在灶间看火的时候睡过去,一个不留神就将房子给烧了。左右他习惯了失眠,以前便常常独自夜读至天亮,少睡些无妨,於是干脆也陪着早起晚睡,寸步不离。
余锦年打个盹,季鸿就伸手替他托住脑袋。
后来余锦年干脆挪挪小杌子,偎在季鸿身边,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偷懒睡起来,让季鸿盯着点小饼干们,再每隔一盏茶的时间就叫他起来翻翻饼干。
两个大男人像小孩子一般蹲坐在小杌子上,相拥着围着火炉看饼干,且年哥儿歪着头睡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早起想帮帮年哥儿的清欢见了这幅场景,顿时觉得整间厨房都被异常香甜的气场笼罩着,简直让她这种外人都没地儿落脚了!
如此起早贪黑地卖了几天金铃炙,虽说赚得盆满钵满,可也将余锦年累得够呛。终於金铃炙的热潮有所消退,来预定的客人日渐稀少,他也能喘口气时,门外便又来了个小娇娘。
只可惜此时再美的娇娘他也不想看,都不如抱着季美人睡大觉来得痛快,更何况那小娇娘张嘴便问:“那个,请问——”
余锦年当即、立即、马上,斩钉截铁地回道:“金铃炙卖完了!”
小娇娘委屈了一下,又重新问道:“那,请问,鱼——”
余锦年立刻闭着眼摆摆手:“不,鱼尾炙也不卖了!”
“不是的。”小娇娘摇摇脑袋,发髻两边垂落下来的发带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而微微晃动,她清清嗓音,道,“奴想问……余老板是在这儿麽?”
听她不是来买金铃炙的,余锦年这才睁开眼仔细瞧了瞧,瞧清楚了她的模样,不禁惊讶了一下,这不是当日在风波寺上,那个偷撕了几页《法华经》后逃跑了的小女娘麽?
小娇娘从怀里掏出一张请帖,递给余锦年道:“我是杨府来的,我们府上这几日要做场法会,故特请余老板过府上去,帮忙摆三天清斋席面儿。”
一听是杨府,余锦年就不太乐意,更何况自家季公子也不待见杨家人,所以这事就算是他答应了,季鸿肯定也是不会同意的。
只不过他刚想一口回绝,那小娇娘又从怀里掏出来个用小手绢裹着的东西,说:“是我们府上请来的法师点名要请您做斋,法师道,您做出的斋席有清心静气的功效,能够助他驱魔除妖……还说若是您不愿意去,便给您看这里头的东西,您只要见了这个,肯定就会去的了。”
余锦年皱了下眉,杨府近日请了个法师,莫不是那白袍僧?
於是问她:“这里头是什麽?”
小娇娘又摇头:“奴不知。”
余锦年思索了一番,还是接过了那小绢包,心想,无论我去与不去,先看看里头是什麽总是无妨的罢,里头最多是什麽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又或者什麽恳请书,那白袍僧总不至於写张威胁信来逼我就范。
只是当他打开了小绢包,登时呆住了。
因里头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威胁书恳请信,那小白绢里躺着的,只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糖姜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