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2 / 2)

余锦年这回仔仔细细的写字,每个字都要认真思考好几遍才敢落笔,想不起时便不自觉以笔杆抵住下巴,就连笔锋上墨汁滴落在手上也未曾注意。

这时,背后李氏突然坐跳起来,神经质地挥着两手,在自己腹上胡乱推拒着什麽,且边抓边喊:“你不要上来,不要上来!不是我害得你,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想怀个孩子了……你要报仇去找二爷,是二爷、二爷……”

她还没喊出二爷什麽,杨财脸色唰得褪成煞白,一步夺过去,死死捂住了李氏的嘴。

嗯,产生了幻觉。

余锦年对自己的诊断更确信了,又抿抿笔尖,将药方开完,交给一旁等候的仆妇。

那抓药的仆妇刚走出门去,接着就有个小婢进来给李氏送粥,余锦年看了眼,见又是碗大骨大鸡熬制的所谓补身汤,於是另吩咐道:“以后但凡你们夫人病发,便与她熬制甜粥,越甜越好,或其他甜口菜色皆可,每日在李夫人膳食上所用去的糖要不少於八两……就是怎麽甜怎麽来。若是她胃口不好,就直接喂她浓糖水——都记住了?”

“记住了……”一众小婢瑟瑟缩缩地应道。

余锦年又唤来一个伺候李氏起居的婢子,口头教会她如何用黄酒调配止痛膏,涂抹在李氏脐周,并以干净纱带略微缠绕,并嘱咐她每两至三个时辰更换一次。

全部安排妥当,他才在一片或惊或疑的目光中走出李氏的院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两人走在去往大厨房的路上。

“累了?”季鸿道,“若是累就不要去厨下了,回去歇着。”

余锦年摇摇头:“那倒不是,只是我好像知道李夫人口中的‘那个东西’是什麽了。”

季鸿对此并无好奇心,只是顺着少年的话问道:“是什麽。”

想起这个,余锦年打了一个激灵:“是个小孩子吧,或者是个婴儿?她大概一直以为,是那个婴儿令她腹痛不止,是故不断地求神拜佛,还吃什麽辟邪丹……”

说话间,就到了大厨房的门口,余锦年一走进去,就见其中七八口灶,还有负责打下手的厨婢若干,几个年纪小的正围着水盆,边洗菜边边听一个老婢扯皮,或许是府上闹了“狸猫邪祟”,这对杨家来说已是天大的乱子,管家也愈发管不住这些仆婢们的嘴,下头的人心也都浮躁了,便开始翻扯出陈年旧事来碎嘴八卦,似乎还提到了那个死去多年的四爷。

一人道:“赵夫人掉胎竟真是和四爷有关?”

“可不是吗,我当年伺候过老爷一阵子,记得可清楚了。这赵夫人落胎了以后,曾闹到老爷那儿去。”老婢压低声音说,“道是四爷强占她不成,遂下药报复。那时候啊,老爷还被兰姨娘哄得五迷三道儿的,竟也没对四爷如何,只说是家丑,令赵夫人不可四处宣扬,最后……竟然不了了之了。”

小婢瞪大眼道:“什麽,四爷强占——”

她忽地一住嘴,不敢提及那个淫秽的词儿了,面上却不由羞涩了几分,问道,“可赵夫人不是身怀六甲麽,这怎麽好……好去做那种事?”

老婢点头:“可不是吗,真要是做了这种事,那可真是禽兽不如了,没想到四爷那麽小就敢有这种歹心,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余锦年听了两句,差点要笑出来了,且不说兰姨娘究竟是不是专门魅惑人的狸猫精,只说赵夫人落胎这事,当时那小四爷还只有十三四岁,恐怕连他有没有学会自渎都是个有待考究的问题,究竟该如何一步成人,直接学会去强占亲嫂了?

一名小婢听见有忍俊不禁的笑声,回头一看,吓得腾然站起:“公公公……”

余锦年敛了笑,正色道:“是公子,不是公公,莫喊错了。”

小婢一哆嗦,唯恐因碎嘴而受罚:“是是是……公子。”

余锦年自然没有这个闲工夫,他带着季鸿径直走进厨房里去,上司巡视一般将笼柜间的菜蔬都视察了一遍,缺此少彼的便命人去其他小厨房借来。

因佛家有不食五荤的讲究,说五荤之物影响修行,佛经言其“十方天仙,嫌其臭秽”,又说容易引来喜食此物的恶鬼,是故余锦年便先行将这些东西刨除出去——即葱、蒜、韭、薤、兴蕖等味道臭冲之物。不过佛家倒不禁姜、椒之物,让余锦年松了口气。

不然让他将一堆蔬菜直接扔锅里随便加盐煮一煮,不仅是他自己嫌弃,恐怕四方神佛见了都要捂着嘴绕开。

余锦年吩咐好要用到的菜果,便会有手法俐落的厨婢替他切好,而他要做的就是掌厨动锅而已,至於要做什麽,他心里盘算了一下,打算做个糖醋藕排,一品菇,三色蔬,杂锦菜……再来个听着很洋气的翡翠玉卷,一道寓意吉祥的金玉满堂,一道清新醒胃的莲腐薏仁汤,最后配个酸酸甜甜的果酱蜂蜜山药泥,并玉米杂面的松软蒸饼和几种冷素盘。

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十五六道了。

报完菜名,一旁等着分菜来切的厨婢都听傻了,除却几个她听过的府上也做过的菜色,像什麽翡翠玉卷、糖醋藕排,她是见都没见过的,愣了半晌,她才回过神来道:“能再说一遍……”

余锦年笑了两声,又将这几道菜报了一遍。

那小婢被他笑容晃了下眼,忙羞涩地低头记菜,嘴里念叨着生怕忘记,转头去吩咐其他人了。

余锦年就挑了个顺手的,先做了个翡翠玉卷——翡翠玉卷能够叫此名字,是因为其外形清透剔亮,宛如翡翠白玉。

他将莲花菜一页一页地掰下来,剔除硬梗只留下叶片,下锅焯软。然后用手边有的一些菜,诸如香蕈、甘荀、冬笋、腐皮等物切丝,用糖、盐、豆酱等下锅翻炒,炒好的菜用之前剥下来的莲花菜叶片全须全尾地包裹起来,卷成手指长短的菜卷,一个一个似小山般叠在盘子上。

之后将菜卷再蒸上片刻,至这些小卷一个个清莹透亮,润白如玉,再浇上一层浓芡汁即可。

他做的菜,自然不能只便宜了别人,於是刚出锅,便先自不起眼处拨了两个,装在小碟子里,呼呼地吹凉了递到季鸿嘴边:“偷偷尝一个,这叫翡翠玉卷。”

季鸿被他小老鼠般的行为逗笑了,张嘴咬了一口,点头道:“嗯,构思巧妙,确实形如白玉翡翠。”

他只吃了一个就不吃了,余锦年便将剩下那个哢吱哢吱吞肚子里去,转头就要去做下一道。

季鸿忽然说:“勿动。”

余锦年纳闷道:“怎麽了?”

季鸿忽地凑近来,余锦年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脖子,感觉到嘴边被他舔了一下——季鸿将他吃到嘴角的酱汁儿舔到嘴里,又轻轻地在少年嘴上印了个章,过后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嗯,味道不错。”

余锦年被他看得头皮发毛,拿胳膊肘攘了他一下,小声警告说:“让别人看见了怎麽办?”

他说是这麽说,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勾了起来,弯腰伸手去拿菜时,还偷偷地舔了舔嘴唇。这些一连串他自以为不会被人发现的小动作自然被季鸿收在眼里,却碍於有婢子正好看了过来,只好按捺住心情,不再与少年裹乱了。

余锦年因为自己心里甜甜的,手下也就做了个甜甜的蜂蜜山药泥。

是将蒸得软透的山药压成细泥,再用新鲜甘橙榨汁与蜂蜜调和成果酱,直接浇在山药泥上而得,其口味酸酸甜甜,软软糯糯,蜜蜜黏黏……简直跟自己此时的小情绪是一样的了。

他转头偷偷看了眼正在帮忙分菜的季鸿,心旌又是一阵摇动,此时季鸿突然一个回头,朝他抿了下唇角,余锦年手下一抖——把蜂蜜加多了。

……

将一桌子素斋全部做好,已差不多有酉时,余锦年与季鸿也都偷食儿偷饱了,很快,就有一众小婢被管家派过来端菜。

余锦年便跟着她们,一同前往做法事的兰桂院。

正低头数着脚下的鹅卵石,便听见对面传来一阵叮铃铃的金环佛杖声,仍是那样的清脆空灵,佛杖一摇,周围蓦然地静了,彷佛是为了应和佛子的安抚一般,万籁俱寂,只有随声响起的两声叮、叮的佛铃,徐缓而肃穆。

余锦年抬起头来,正见几步开外,那白袍僧带着杨家众人从前院而来,因他二人挡了路,是故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是时有风徐来,撩动了僧人面前的素白帷帘。

那白帘下,露出了一张微微含笑的嘴角,比起僧人手中庄严的环杖金铃来说,此时这个笑容便显得有种不合时宜的轻浮之感。

他们二人向两旁让开,白衣僧人又继续口中诵经向前走来,这声音很是熟悉,行至他们面前时,余锦年终於忍不住心中的怀疑,用极小的声音唤他道:“……一心?”

只见稳步行走的僧人顿了顿脚,似乎是发出了一声不明意味的轻笑,而后继续唱道:“尔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他方唱罢,只见原本应该在吃了药歇在房中的李夫人光着脚,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跑了没几步就痛得跌倒在地,连怀里的妆奁都摔了出去,豆大的圆润珍珠撒了一地,金银翡翠各色簪花也都漏了出来,看得众人倒吸一口气。

李氏害怕被人抓回去,忙急匆匆爬起来,将地上的金银珠宝胡拢进妆奁之中,连滚带爬地跑到白衣僧的脚下,将妆奁里的珠宝供在他脚边,形如疯癫地磕头道:“成空法师,成空法师,求您救救我罢!你再赐我些丹药,这些,这些珠宝全部给你……”

她拉开妆奁的抽屉,见其中只有五六支花簪,顿时悲怆大哭:“我只有这些了!我发誓,我从今以后礼佛茹素供奉您……求您行行好,将那个鬼东西从我身体里赶走罢……我不是故意吃他心脏的,是、是二爷,二爷请来的神棍施了法,说这样就能让我怀上儿子……”

她回头看了看,又指着赵夫人嘶吼叫道,“他娘也在!法师,法师,你告诉他,他娘也在的!让他去找他娘好不好啊!法师,求您给我些真丹罢,我真的受不了了……”

此一语出,惊骇满杨府的人。

——李氏竟然吃了赵夫人孩儿的心脏?

此时杨府上下众人脸色五彩缤纷,杨三爷脸上只有惊怒,而赵夫人眼里除惊怒之外还多了悲痛,二爷杨财则是脸色青白,大呼李氏是个疯婆子。

至於余锦年,他笑看着这一锅浑水终於搅成了一锅热汤,除此以外,出於医者本能,则还想起了一句古话:“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