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1 / 2)

第90章 红糖松糕

两副乌黑的棺材,连夜偷偷地摆进了一碗面馆。

余锦年低头看着躺在棺材当中的白海棠,心道,自己最担心的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戏子和书生,本就是不平等的,白海棠向来敏感,自视低人一等,后来又得了杨梅疮这样难以启齿的病,就更是陷入无法自拔的怯懦颓丧当中。

他一直担心白海棠想不通这一茬,担心他钻了自己的牛角尖。只是谁也没想到,到最后,看似已逆来顺受的白海棠,终究还是选了这样一条路。

段明帮忙抬棺材进来的时候不小心让边缘的木刺紮破了手,便被余锦年禁止再去触碰白海棠,只好转而去扛昏睡不醒的苏亭,搬动间,一件物什从苏亭的腰间滚下来。

竟是个小药瓶儿。

药瓶被摔破了一个角,滚到余锦年脚边不动了,他捡起来看了看,里面是枚雪白色的小药丸。季鸿接了过去,神色也不由微变。

余锦年从医多年,自然能看出来,季鸿则是身居上位,时常会接触到此物。他们二人都知道,这粒白色药丸并不是什麽良丹妙药,而是剧毒之物,砒霜。

季鸿道:“是服毒?”

余锦年又仔细地嗅了嗅那丹药,吓得季鸿劈手要去夺,他才将药瓶抢了去,便听见少年说道:“不止是砒霜,还有些别的药材,怕是坊间私传治杨梅疮的白丹,说的是白砒为引,能够以毒攻毒。”

自古以来,便有不少丹医道士,崇尚以毒攻毒。砒霜驱梅之说自有其道理,然而知其真意的名医或许有之,但更多的却是些一知半解便敢开炉炼丹的庸士。水银白矾、朱砂玄汞之物,入了药,化作丹,稍有不慎便是谋财害命之品,更何况是将如此大剂量的白砒炼在一枚丹中。

余锦年愤愤地啐了下:“这东西,贻害无穷!”

他要把那丹药给扔了,却被季鸿拦了一下,他也不知季鸿是何意思,还以为对方自有处理之法,便也没再去管,而是自后头拿出了几条软绵的手巾,沾了清水。

服毒而死的样貌并不如何好看,而砒霜中毒又是最难看的一种,白海棠生前爱美,连脸上生个疮都耻於见人,此时自然不该让他脏着脸走。

余锦年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抆拭着白海棠的脸,因都是孔窍里破溃而出的污血,着实用了好几条手巾才抆净,但尽管脸上干净一些,脸色却仍是不好看,微微发青,显然的中毒貌。

他把沾了血的手巾扔到一只不用的瓷盆里,叫段明端出去直接烧了,自己则洗净了手,去向清欢讨了盒白粉和胭脂,轻轻给白海棠扫了一层,等彻底装点完,看着也像是安安静静睡着了,好歹不让人那麽难受了。

余锦年趴在棺材旁,静静地看了会儿,小声道:“唉,怎麽有这样的勇气。”

但却是愚昧而鲁莽的勇气,真是南辕北辙,抱薪救火,背道而驰。他想起前世自己生病的时候,尽管也很痛苦,却从来没想过去死,因为他还有牵挂。可白海棠难道没有吗,还是说,正是因为有苏亭这样一个牵挂,他才会这样选择?

季鸿也有些於心不忍,走过来捏了捏余锦年的肩膀,轻轻叹了一声:“这里让段明守着,回去歇会儿罢,明日还有得闹。”

“嗯。”话是这麽应的,余锦年还是在棺材旁陪了白海棠一会,直到两条腿都僵麻了,才扶着季鸿的手臂站起来,跟他回房去休息。走前,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绢白帕,遮在白海棠的脸上,愁道:“海棠啊海棠,你要是还没走远,在梦里劝劝苏亭,可千万不要让他也做了傻事呀!”

因为前堂停着两副棺材,这一夜谁也没能睡安稳。

苏亭做了一宿的噩梦,只是身体沉重,是累极了,也疼极了,因此哪怕是他将白海棠服药的场面在梦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他梦得心都要揪碎,也始终没能醒过来。

像是一场酷刑,直把他折磨得没了气力,日上竿头,苏亭才喘着粗气突然睁开了眼睛。

“海棠!”他大叫了一声坐起来,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一个狭长的盒子里,等他意识到是什麽的时候,转过头,看到旁边并排着另一口棺材。

一碗面馆没有开店,几人早起也吃不下什麽东西,遂各自吃了碗粥,清欢拿着抹布默默地抆拭着桌椅,余锦年眼下微青,显然是没睡多久就起来了,此时正靠在季鸿身上打盹。季鸿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他的头发,令余锦年每一根骨头都疲懒得提不起劲来,然而被苏亭的叫声一惊,他也不得不睁开了眼。

谁也没有动,几人就看着苏亭从他睡了一夜的棺材里翻出来,一个跟头摔在地上,紧接着就爬起来去看白海棠,他好像是清醒了,不喊不叫,只是跪在棺材旁边静静地看了好大一会儿。

“苏亭……”

余锦年有些担心,刚起身走到他面前,忽然听见他笑了一下,也不知是跟谁说话:“他真好看啊,是不是?这身嫁衣,是他亲手缝制的,为了穿给我看。”

苏亭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白海棠的脸,可是指尖只触碰到一片冰凉。

他把手收回来,开始无声地哭泣。

身无分文也好,去做苦力也罢,苏亭从来没想过放弃,哪怕他知道白海棠的病可能好不起来,哪怕他猜到是杨梅疮,那又如何。他可以不要同床共枕,他什麽都不要,只要两个人相濡以沫、举案齐眉,难道这也不行吗。苏亭把头抵在棺材边缘,彷佛身体里没了支撑的力气,嘴里呢喃道:“他为什麽要吃这个药……”

明明日子渐渐地安定了,明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和海棠刚刚还去看了花灯,一起过了三桥走百病,还一起喝酒赏月,怎麽转眼间就——

其实苏亭心里明白,可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更加无法接受。

坚持不下去的不是自己,是海棠。白海棠想让他也放弃,想看他成家立业、子孙满堂。

他昨夜背了海棠一路,告诉自己不能当着海棠的面哭,可眼下实在是忍不住了,他仰头看了余锦年一眼,眼泪多得像是决了堤,他嘴唇颤抖着问:“他为什麽,为什麽就不能再等一等?我会攒钱的,会给他治病、给他买大宅子,买很多仆从排着队叫他‘苏夫人’。哪怕他的病这辈子都好不了,我也照顾他一辈子……他为什麽就不能信我一次?”

“他怎麽就知道,没了他,我就会与别人成亲生子?他凭什麽要替我决定?!”吼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苏亭瞪得目呲欲裂,忍得嗓音嘶哑。

说来,苏亭的年纪与闵懋相仿,境遇的不同却让这两人天差地别。平日的故作稳重让余锦年几乎忘了他实际上尚未及冠的事实,余锦年不禁想起年前廿四那日,苏亭夹在一群驱傩的鬼怪当中,眼睛黑亮,爱吃糖,还有一点点羞涩。

没了白海棠,苏亭像是顷刻间破碎了,他质问余锦年,余锦年却答不上来,而真正能够回答他的那个人,却是再也不可能睁开眼睛了。他能做的,也只是走近些,让苏亭靠进来哭一场。

过了好一会儿,低声的啜泣才渐渐停歇,余锦年似哄婴儿一般拍了拍苏亭的背,看他好像是哭得体力不支而昏困过去了,这才挥挥手叫段明过来,在前堂打了个地铺,扶苏亭过去睡。

因走动间腰间刀铃叮当作响,余锦年怕扰醒了苏亭,只好把弯刀取了下来放在柜上,之后收拾了一番,掐着时间去后厨做些清爽的吃食。

年节还未尽,一碗面馆里的蔬菜却都吃得差不多了,余锦年翻了下储存,竟都是些腊肉咸鱼,他估摸着苏亭也没心情大鱼大肉,便只切了一小块腊肉,准备过会儿剁碎了熬个腊肉粥便罢。清欢进来帮着洗虾米,直忍到粳米入了锅,腊肉虾米在米汤中浮浮沉沉,她才欲言又止地看着余锦年道:“年哥儿,那棺材……要停多久呀?我们只是个食馆子,一直摆在前堂是不是……”

“唉,我晓得。”余锦年手下调制着白米粉与糯米粉,叹气说,“苏亭那模样你也见了……等他醒了再说罢。”他熬起红糖水,要做个红糖松糕,人说甜食会让人心情变好,希望真是如此吧。

余锦年认真地将红糖水倒进米粉当中,搅拌、过筛,一丝不苟,却不知前堂苏亭已经醒了。他也并未睡着,只是倦极了,也想逃避一下,此刻睁着眼望着头上房梁,又不由自主地想起白海棠,想那些他没有来得及问白海棠的问题。

苏亭坐起来,转头看到柜上放着的弯刀,他怔忪地走过去,握住刀把,慢慢地拔出来。

寒光四射,此时背后突然有人道:“想死?”

他被吓了一跳,刀顺势滑脱出去砸在脚边,季鸿从阴影处慢慢走出来,弯腰捡起了刀,用衣襟轻轻抆拭干净,重新归刀入鞘,说道:“这刀是吉刀,承姻缘的,不该用来见血。”

苏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