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2 / 2)

“知道为何有两副棺材?”季鸿问,苏亭抬起眼睛看他,一言不发。他笑了下,从袖中摸出药瓶,在苏亭眼前晃了晃:“殉情很容易,不如先想好了要跟他说什麽,省得下去以后词穷。就说……抱歉,我活不下去了,我这辈子一事无成,就愿意和你一起烂在地里。”

他将药瓶放在那口空棺里,正要走,苏亭萎靡道:“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麽意思。”

季鸿道:“既然没意思,那人世间就是地狱,又何必刻意寻死?苏亭,慢慢找罢,若是有一天,你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也就有资格去死了。若是穷尽一生也找不到,等到寿终正寝,才好下去告诉他——你看,活着的确是没甚麽意思。”

余锦年端着腊肉粥和红糖松糕出来,也听到这一句。不想活就没必要去死,等到愿意活,自然就不再想死,说来说去,都是死不成的,这哪是劝慰,而是完完全全的诡辩。

可看样子,苏亭好像被这个荒诞的说法给唬住了。

他正愁该怎麽劝解苏亭,却没想季鸿一张嘴,直接将人给稳下了。

到底是年纪小,鲜葱斗不过老姜。

苏亭吃了一碗粥,啃了个红糖松糕,又爬进棺材里睡了一觉,彻底睡了个黑白颠倒。直到夜深人静,余锦年刚刚闭上眼,就听到前堂一声巨响。他吓得一个激灵,忙不迭爬起来冲出去看,却见店门大敞,地上倒着一只棺材盖,是被人推下来的。

余锦年跑到白海棠的棺材前,往里看了一眼:“没了!”

没多大会儿,段明从外头回来,禀道:“公子吩咐说若是苏公子有什麽动作,无需阻拦。我便没有拦,只远远跟着。他说,要带白海棠回家……叫我不要再跟。”

余锦年有些放心不下,想过去戏坊后巷看看。

季鸿道:“给他点时间罢,他终究是要自己选择的,那是他的造化。”

——

翌日,余锦年以买菜的名义偷偷跑去戏坊后巷看了一眼,竟发现那一方小院人走屋空,只余下满院子小鸡小鸭嗷嗷乱叫,锅里有没吃完的米,床上被褥未叠,桌上还有上元节时用来紮花灯的竹条。房间里比余锦年第一次来时,多了许多小玩意儿,应该是后来又添置的。

依然很贫瘠,但看得出有些过日子的烟火气了。

苏亭这一去了无音讯。

两口棺材没了用武之地,全叫段明劈了做柴,一碗面馆洒扫干净,重新开起张来,来往食客眼看着比年前都面色红润了一些,脸上全都喜气洋洋,富家子弟们吃多了油水,自然体贴起他们这些开店的穷人们,连赏钱也不吝多给几枚。

闵雪飞开始筹备回京事宜,车马鞍辔,无一不精,鲜少来一碗面馆找余锦年的不痛快,闵懋倒是三天两头地缠着季鸿,恨不得直接跟到房间里去和他季三哥同吃同住,害得余锦年夜夜想要与季鸿亲热时,都要先看看窗户外头有没有蹲了人。

正月下旬,城中有贵人请了隔壁府城三兴观的道长们来做斋醮,车马如龙,浩浩荡荡地进了城,道长们确是好大一番舟车劳顿,而信安城却又因此热闹了一回,城中各家酒肆食铺也忙碌起来。

今日几个贵家小辈听闻一碗面馆的美名,倒也不嫌他们店小,吆三喝五地把一碗面馆给包场了,还自带了仆婢和伶女,张嘴便是聚八仙、琉璃肺,汤作金玉羹,点要金乳酥……把余锦年忙得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好在他们再刁钻,也不过是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想摆富显贵罢了。

若说真正的豪门大族,如今正窝在厨房帮他烧火呢!

忙过了这一阵,余锦年还能到前面去,假装整理柜台,实则是听那些伶女们唱歌。

席上伶女歌软嗓清,柔柔绵绵,唱得人通体舒畅,说话间店外又停下一架马车,窍窍素手撩开车帘,走下个姿容绰约的人物来。余锦年远远瞥了一眼,险些掉出了眶里的眼珠,若非是对方走近看清了真面目,余锦年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白海棠。

只不过年轻许多,比起白海棠来,多了几分娇艳,少了几分清透,眼里媚态天成,全然不似白海棠那双眼睛,粼粼波光,浅浅含情。

回过神来,余锦年拨弄着手下的算盘,听到那群公子哥儿们喊:“小兰香!”

“过来,给哥儿几个清清耳朵。”一人笑道,“这个就是如今城里最红的伶子,小兰香,可是重金难请啊!这把嗓子柔的,能掐出水来。”

“哎,你们之前那个台柱子是谁来着,本公子听过一次,那可真是绕梁三日……”另一人说着挥了挥扇子,挑了下小兰香的下巴,随口问道,“他去哪儿了?”

小兰香依依地坐在一旁,红着脸抱着只琵琶,抿着薄薄的嘴唇道“不知”。

指尖轻揉慢捻,琵琶声响泠泠,他张嘴唱起相思不露,莫负知音。

戏台上连枝共塚,戏台下随俗应酬,有几人能得知音。走了一个白海棠,转念间就烟消云散,台上一声锣响,多得是各色的牡丹芍药,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开了又谢,昨日海棠,今日兰香,花开艳过而已,谁能一一记得住。

逢场作戏最是痛快,而真正留了意的,却反被刺透了心,不知所踪了。

棺材砍作的薪柴彻底烧净的那天,是二月初二,潜龙登天。

余锦年打开店门,看到一个久违的身影正伫立在门前,也不知这人到底站了多久,肩头都已被露水打湿了。二月依旧晨风料峭,他衣素衫薄,形单影只,冻得脸色发白。余锦年忙回屋拿了条薄毯,出来披到对方身上。

时隔半月,他好像更加沉闷了一些,眼角微微发红,身上背着一个竹笈。

事到如今,余锦年也不好说什麽,只是见他回来了,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只问道:“回来了?这麽冷,怎麽不先回家。”

“哪里都是家。”苏亭道。

哪里都是家的意思,就是哪里都没有家。

苏亭摩摩挲挲把背上竹笈取下来,从里面抱出一个瓷罐,很小一只,装不下多少东西。他抱着那东西,神色如常,只是眼圈更红了,也许是太久无人诉说,他抬头看向余锦年时,眼睛里多了许多自己也不知道的凄然委屈,他道:“我照海棠的意思……把他烧了。他再也不会带着病痛下去了。我还带着他去四周转了转,他之前想去却没去成的几个地方,我带他去看了,曲五山上的梅花开得特别好。”

所以瓷罐里装的,是白海棠的余骨。

苏亭又道:“我本来想留一块小的,做个念想,可是害怕少了一块,海棠就不能转世了。他要是因为这个徘徊着变成了厉鬼,我会遭报应的。”

“不会。”余锦年觉得眼睛有点酸,“不会的,想留就留着罢。你……你进来吃些早点?”

苏亭摇摇头,有些局促道:“我还是站这儿,进去不吉利。”

余锦年本来也不在乎这种事,最后还是把苏亭拽进来了。今日二月二,该吃龙须面,余锦年昨日就做了一些晾着,今日正好取一把下来,在沸汤里烫熟了,做了份炝锅葱油的口味。

回到前堂,苏亭还抱着他的瓷罐呆坐在桌前,像是在思考着什麽,直到葱油的香味窜进了鼻子,他才动了动眼珠。

余锦年把面碗朝他推了推,递上筷子:“先吃罢,想好以后要去做什麽了吗?”

“小神医。”苏亭鼓起勇气道,“我能跟你习医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