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惊道:“这玻……琉璃,瞧着不是凡物,连少监是哪里弄来的。”
连枝旁边的红眼小太监张嘴就说:“先生有所不知,这琉璃乃是我们少监敲碎了他的琉璃树,那尊琉璃树是少监家里留下的,据说是番国之物,价值千金,鲜见得很!如今、如今除却这几支……其他已是一堆碎渣了!先生,这——”
还没诉完,连枝喝道:“谁许你在先生面前多嘴多舌,滚下去,自己领罚!”
那小太监放下东西,抽着鼻子退了下去。
余锦年虽说过想要透明管子,却也没说芦管竹管之类的不能用,实在是没想到这管子是这样来的,更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让人家敲碎了传家宝,心里顿时过意不去,觉得这几根玻璃重逾千斤。可是他转念又觉得稀奇纳闷,这世上竟有人为了毫不相干的人,甘愿弄坏自己的宝贝?
他抬眼去打量那年轻宦官,却也没看出他脸上有什麽不同寻常的东西。
罢了,也许是天生有颗圣母心呢。
余锦年收回视线,再清点了桌上自己要用到的东西,回头对众人道:“接下来这屋中的人,留下两个懂医药的帮忙,其他人皆需回避。”话音刚落,那位陈御医便要求留下,说是观摩,其实也是想看看他能搞出什麽花样,余锦年自然不能不同意,而另一个要求留下的,竟然是连枝。
从一开始,余锦年就看不大懂这位连少监,说他趋炎附势,他似乎也不那麽在乎身外之物,传家宝说碎就碎;可说他是清高自洁,他又攀附着司宫台大监,是诸人口中的为虎作伥的鸡犬。余锦年想了想,还是让他留下了,又点了个掌灯的小太监留下,才转头对季鸿道:“阿鸿,你知道我的要求,便去外头盯着些,那都是关乎人命的东西,少叫他们敷衍我。”
季鸿捏了捏他的手:“那你仔细些。”
送他出去后,余锦年将两手分别贴在闵雪飞胸肋两侧,两根拇指聚在前胸正中线上,静静地待闵雪飞呼吸几个来回,旁边陈御医看不明白他这操作,便凑了上来仔细观察。余锦年恍惚回到带师弟师妹出诊的日子,下意识讲解道:“你们看我拇指的移动,左手拇指在他吸气时会移开得远一些,而右边则几乎没什麽变化,这作何解?”
陈御医恍然道:“可是此半肺纳气不足?”
余锦年微一点头,又将一手中指放在闵雪飞颈部气管上,食指与无名指各置於两侧锁骨处。显而易见的,中指偏向了没有受伤的那半,这说明闵雪飞左半胸当中,或有积气,或有积液,又或者气液并存,以至於将气管推向了未受伤的一侧。
查看了气管,自然还要再行叩诊,便是左手覆胸,右手指敲击左手中指,听闻胸腔中回馈而来的动静,来判断胸中此时的病况,这是在不能开胸探查的情况下,较为可靠的一种诊断依据。
闵雪飞两侧胸腔都叩过,便是陈御医也听出了其中的不同,只是对此并不甚理解,此时他医者的好奇心胜过了其他,不由放下了姿态,认真向这少年学习起来。
伤侧下部有浊音,而上半却又有鼓音,这是最复杂的情况了,说明此刻闵雪飞的胸腔内,的确是既有积气,也有积血,乃是气体与血液并存的血气胸。二者压迫着半侧肺脏,这才使他疼痛难忍,呼吸困难,且越是拖延日久,越是危重,若不及时治疗,恐怕明年此时,他们就得来给这位闵二公子上坟了。
连枝一听如此重,险些将手边的架子打翻。
余锦年好奇道:“连少监与闵公子有些交情?我瞧着少监倒很是关心闵公子的病情。”
连枝抿着嘴角,扯了个笑容:“这朝上的,哪个与闵大人没有交情。”
说的也是,余锦年点了点头,又叫着众人用皂荚把手洗净,在烈酒中泡过,自然晾干,这才齐齐聚集到闵雪飞床前。盘子里已备好了剪子等物,弯针也已穿好蚕丝线,连枝捧着那装满蒸馏水的白瓷瓶,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余锦年又一次剪开了闵雪飞的包紮,叫连枝倒了水到干净的小碟里,他用纱布沾着清水,慢慢清理闵雪飞的伤口,除去已经凝固在上头的污血,又用小剪剪去已经失活的坏肉。起初闵雪飞睡着,尚无甚知觉,但被他这麽好一番折磨,便是死人也要疼醒了,没多大会就低声呻吟起来。
正要取针缝合,闵雪飞就因为疼痛而乱动不止,余锦年皱眉:“按住他。”
陈御医愣了一愣,连枝率先放下了瓷瓶,伸手按住了闵霁的两臂。掌灯的小太监颤颤巍巍地凑上来,照亮了闵雪飞那赤红的伤口,余锦年这才埋下头,继续穿针引线,似缝个沙包一般,将闵二公子给缝了起来。此时闵霁已在疼痛下略恢复了一些神志,低头愤愤地盯着余锦年看。
余锦年道:“闵二公子,这是救你的命!男子汉大丈夫,劳烦你过会还要再忍一次,挨过这回,你还能活,不然你可真就成了一匹死马。”
闵雪飞虽疼痛万分,却也知道余锦年当真是为了救他,因此尽管痛得要打人,可还是听他所言,咬牙忍住了,只是本来肺中就痛,又随着余锦年一针针穿线入体的动作,是疼上加疼,很快就冒了一身冷汗。
连枝腾出一只手来,去抆他额上的汗。
闵雪飞这才意识到身侧是何人,立刻变了脸色,喘促着道:“连……枝!”
连枝吓得一抖,本能要退开,就被余锦年喝止住:“你做什麽去?命不要了?你管他吼两句,他还能奈你何!”连枝恍惚回过神来,又定下心来坐稳了,按住闵雪飞道,“闵大人,你就当是被狗舔了下,总是自己的命更重要不是?”
闵雪飞:“……”
缝合了伤口,余锦年又裁了那布给他包紮好,这才腾出手来取出几根毫针,为他行针止痛。可是少了那痛,憋促感反而更加明显了,闵雪飞面色时而苍白时而憋紫,挣动的力气也愈加地小了,先前还能斥连枝几句,现下更是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
连枝吓道:“小先生,他如何?”
余锦年收拾了针线,扔进空盘里,又取了一把细长柄的单锋破皮刀,冷锐的寒光从连枝脸上折过,他心下不由提了起来,惴惴不安地望着那些狰狞器具。
陈御医帮忙将那几根琉璃管用鸭肠套连起来,尽头伸进早已准备好的封口琉璃罐里,瓶里装了些纯水,木塞封口,封口处还插了支小芦管做通气用。
余锦年一手握刀,一手攥一支细银管,走到床前,在肋骨间隙找准了要下刀的位置。他手中这支斜口银管,本是托季鸿找人造了来做排脓管用的,谁想第一个用上的竟然是闵二公子。他都不禁想感叹一声,闵雪飞怎麽就这麽倒楣哪,回回都要落到他手里。
陈御医捏着那琉璃管的一头,抹着汗道:“你说排血之法,究竟要如何……”
他话还没问完,就见余锦年攥着刀,毫不留情地刺破了闵霁的皮肤,银刀与皮肉之间的摩抆声,伴着闵霁的忍受不住的痛嚎,让人听了不寒而栗——这哪是治病救人,酷刑折磨也莫过於此了罢!
生生地往里进刀,这哪是寻常能受住的,闵雪飞身体一个乱弹,险些让余锦年手抖,他登时朝身旁举灯的小太监怒道:“愣着干什麽,按住哪!”
那小太监手忙脚乱地扣住了闵霁的腰腿,闭着眼连看也不敢看了。
余锦年继续在他身上开了口子,刺破了皮肤,接着就拿那银管向里探,闵雪飞疼得脸色煞白,大滴的汗往下坠,口中含混不清地叫着:“余锦年!”
因为没法知道他胸腔中积血到底在哪个部位,余锦年只能试探着来,可这势必会延长疼痛。闵雪飞叫了几声余锦年,没得到任何回应,他动了动手,手臂也被人死死按住。他是含着金汤匙出声的世家子弟,受过最重的伤也不过是家法,哪里忍受过这样的折磨。
他意识不清,只觉得自己像只被人捆在案板上的鱼肉,不由生出几分绝望,这时头顶却响起道软绵绵的声音:“闵大人,马上就好了,马上。”
闵雪飞昏聩中似抓住了一根稻草,虚弱地乱喊:“连枝,连枝,救我……”
连枝立即应下:“连枝在,连枝在的。闵大人,连枝没本事,救不了你。你要是疼得厉害,你咬连枝。”他攥着闵雪飞的手,将自己的腕子递到他嘴边,“你咬罢,连枝不怕疼。”
他才说完,闵雪飞就不客气地张了嘴,狠狠地咬住了。
又好一会,余锦年才找准了地方,银管里慢慢地流出血水来,他立刻道:“拿管子来,快接上。”
陈御医当即将手中的琉璃管递上去,依样用鸭肠把银管和琉璃管套接在一起,只见那血水含着积气,渐渐流过透明管道,流进地上的罐子里去,罐中的清水顷刻间被血色覆盖,汩汩地冒出一串气泡来。再看闵雪飞,脸上绀紫微淡,可见喘急之根源已解,慢慢地也能够顺畅呼吸了。
余锦年将银管固定住,以干净布料遮盖穿刺的伤口,这才抹了把汗。
疼无可疼,只有昏睡可解,闵雪飞阖上眼,歪头又在虚弱中睡了过去。直等到手中抵抗之力消失,连枝松开他的手,撕了块布料抆净他身上湿汗,这才将薄被扯盖好,下床来:“余小先生,这样就行了麽,接下来要怎麽办?”
“这管子要留几天,直到他胸中血气排净,能不能挨过这几天,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余锦年借着没用完的蒸馏水洗了手,回头瞧见连枝指尖上有血,惊讶道,“连少监,你这手是怎了,我看看。”
连枝将手一握,掩在身后,道:“无事。陛下那边还在等回话,既然闵大人现已无虞,奴才就先告退了。”
说着就带上自己的人,半刻也没逗留,阔步离开了思齐院。
余锦年奇怪了好一阵,之前殷殷切切生怕闵雪飞死过去的是他,怎麽这才刚从冥王爷那把人抢回来,他就迫不及待要走,要真是关切,怎麽也该留下来观望一阵吧。
站在门口吹着风,季鸿端着碗水走过来,递给他喝了,才轻声责备道:“怎的衣襟上都弄了血。”
余锦年低头一看,可不是,定是刚才下引流管的时候,血水涌出来时溅上的,他倒也不甚在意,扑打了几下道:“这可是你家雪飞的血,金贵着呢!”
“胡说。”季鸿挑起衣服来看了看,见已渗进了中衣,洗也难洗,便叫了段明来,遣他回去取几套衣裳,并一些日用品,“这几日恐怕要耽搁在这儿了,衣服多拿几件,小公子惯用的物件也备齐,去罢。”
之后才进去瞧了闵雪飞的状况。
余锦年歇在桌旁椅子上,撑着脑袋琢磨道:“哎,阿鸿,那个连少监……究竟什麽来头?”
季鸿摸了摸闵雪飞的手,又掀开被子看了下他的伤口,见都处理得十分细致,确实自家少年的手艺,他悬在喉咙的心落回肚子里,这才回答道:“连枝?我也不清楚,只知他是幼年进宫,如今跟在冯简手下。”
“他在外头还有个家?”余锦年问。
季鸿起身走过来,给二人斟茶:“听说是罪臣之子,家籍皆被罚没,因此进了宫。”
余锦年托腮道:“那他原本也是个小少爷咯。”他努努嘴,引季鸿去瞧那根引流管,“瞧见没,番国来的薄琉璃,价值千金的传家宝,径直敲碎了,只为取这几根管,给闵公子引那污血用。暂且不论他是如何带进宫的,只这份心意,我看就不简单。”
季鸿道:“雪飞与他有些过节。”
余锦年八卦起来:“哦?”
季鸿说:“约莫是三四年前,雪飞有位耿直善谏的同窗好友,因得罪冯简,被诬害下了大狱。雪飞为其前后奔波,也曾找到了那连少监跟前,期他在冯简前稍加活动。”
余锦年听得入迷,连问:“然后呢?”
季鸿叹了口气:“连枝未曾出手相助,且将他一番羞辱。后来那人被判家产抄没,流放千里,也是连枝宣的旨意。彼时雪飞还在那位好友府上帮忙安顿,两人遇上了,连枝还讽他不识时务。”
“哦。”余锦年慢慢地点头,“怪不得,我说这位闵公子,逢人就带三分笑的人物,怎麽见了那位连少监,就骤然没了风度,恨不得张口破骂,原是在这儿结了梁子。”
正聊着,门外来了个小太监,余锦年很快认出,这人正是跟在连枝左右的那个。
小太监跑来,敲了敲门道:“世子,余公子,陛下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