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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蒸馏酒

余锦年走下楼,见领头一个魁梧汉子,正指挥着仆役将缚辇小心翼翼抬进来。缚辇上躺着个满面潮红的年轻人,瞧衣服应当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只是现下披头散发,脸色蜡黄,形容憔悴,两手按着自己的右腿,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口中哀呼不断,一直呻吟着,叫“好疼啊,好疼啊”。

来往的客人见状都捂着鼻子躲远了,还有脾气不佳的直接低声啐了一句:“真是晦气!”

那魁梧汉子还将缚辇往里抬,要停在厅中,被苏亭拦住,面色为难道:“这位客人,我们这儿是食肆,您抬个缚辇进来,恐怕不太合适……”

“怎麽不合适,我们家少爷——”那人正要发作,回头见厅里诸人都停了筷子打量他们。碍于这家店老板的神医名声,又听说这店背后的大老板其实是位手眼通天的贵人,便是平日里再会耍横,今日也不敢在此造次,更何况他们今天还是有求於人。

於是立刻哈腰朝苏亭道:“小老板,行行好,我们是冲着小神医来的,请他看看我家少爷。我们少爷都疼好几天啦,实在是难受,您大发慈悲、大发慈悲!”

苏亭瞧了眼躺在缚辇上的病人,见他脚上盖着块锦布,想着应当就是伤处了,可是心里也有点犹豫,毕竟食肆就是食肆,哪有将病人带进来的道理呀,万一给食客们过了病气,以后他们这店可还怎麽开。

余锦年下来,拍了拍苏亭的肩膀让他退下,走上前去稍掀开那锦布的一角,看了眼脚上的伤口,皱了皱眉吩咐道:“苏亭,隔壁客栈借个房间,让他们把人抬到床上。”

那魁梧汉子脸上横肉一哆嗦,立即感激万状地道谢,忙指挥着下人将自家少爷送到隔壁的客栈去。

余锦年回到雅间,手脚麻利地好一番收拾。

闵懋嚼着鸡爪看他瞎忙活,等他拿上自己的医药箱要出门,问他干什麽去。余锦年又从桌上拈了块碎糕点塞嘴里,含在嘴里囫囵不知说了什麽,闵懋递给他一杯茶,待他送下口中的噎物,又重新说道:“外头来了个病人,我过去瞧瞧……吃完了记得前台结账!”

说完便跑了。

闵懋在后头怒号道:“不是,你跟我还要算账?!”

——

余锦年背着医药箱走出三余楼,心里琢磨着事情,眼角余光恍惚间瞥见了什麽人,一闪而过又消失了,他回头看了看,也没看到什麽奇怪的东西,只是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罢了,也就以为是自己看岔了,也没当回事。然后转身走进旁边客栈,上楼去安置那小少爷的房间。

苏亭作为见习观摩自然也紧跟其后。

二人进了房间,那魁梧汉子立马迎上来,嘴皮子罗罗嗦嗦地与他讲那少爷的病,但或许是因为着急,一句话里颠三倒四、口齿不清,让人难能理解他到底在说什麽。余锦年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析理解他的哭诉,只管点头照应着他的情绪,手中打开药箱,从最底层掏出两个口袋似带着长系带的白棉布,一个交给苏亭,叫他挂在耳朵上,捂住了口鼻。

这种玩意是余锦年带着金幽汀一众婢女捣鼓出来的,家里还做了挺多个,都洗过晒过,苏亭心里默默记着,据小神医说这叫口罩,是为了防止不干净的东西顺着医者口鼻而入。

余锦年卷起袖子走到床边,还没来得及查看伤口,就被那哀嚎的小少爷一把抓住了衣角,眼角还挂着泪珠子,色厉内荏道:“你、你就是那个神医?你把我治好了,我家肯定不亏待你……我爹有的是银子!”

余锦年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主儿,呵,这不是城南小霸王薛定麽!

这薛定家里是做皮毛生意的,在城南开了个铺子叫“富贵斋”,天南海北的虎皮狐裘、貂帽皮草,就属他家做得最好吗,不仅毛料上等从不掺假,且总赶着当年最新的样式,甚是抓住了京中达官贵族们的喜好,所以贵人们都爱在他们家买裘来穿。以至於京中有个不入流的说法,叫“十皮九富贵”,说的便是他们薛家的富贵斋。

而这位薛定小少爷是家里最小的,俗话说“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这薛家老小是把他含在嘴里都怕化咯,再加上家里的确有些人脉权势,小打小闹皆能摆平,以至於这位小少爷被娇惯得无法无天、嚣张跋扈,在城南也算是只横着走的小螃蟹了。

不过螃蟹归螃蟹,说到底也就是个纨絝子弟,年纪又小,皮是皮了点儿,却也没真干出什麽伤天害理的事来,只是城南的商户们都被他烦过,见他就躲。

城南一道都被他祸害透了,因此他虽然还没祸害到东十字街上,余锦年却是早已听闻他的“美名”了,不禁笑了一下,吓他道:“薛小少爷,这命由天定,再多的银子也买不了命哪!我估摸着,您得烧烧香拜拜佛,求菩萨饶你一命才行。”

“啧啧……你瞧这伤口!”

薛定到底是年纪小,一听他这麽说,只差没吓昏过去,凄凄怆怆以为自己真离一命呜呼不远了,竟当真听了余锦年的浑话,哭哭啼啼地念起经来。但他要学识没学识,要文采没文采,哪里会背经书,只是将平日跟着姑母长辈上香时听来的残言断句胡乱凑作一堆,叽叽咕咕念上几遍,自我安慰罢了。

那魁梧汉子倒是个忠仆,立刻扑到床边,信誓旦旦地道:“小主子不怕,小主子就算是瘸了,没了这条腿,我薛大海也一样伺候小主子!大不了以后出门大海背着主子!”

他这麽一说,薛定反而哭得更凶了。

这一主一仆,抱头如号丧一般,彷佛下一刻他俩的腿就要被人给锯去。

“行了行了,再哭我可真就锯腿了!”余锦年听得头疼,与苏亭两个净过手再回来,两人竟还没哭完,只好抬脚踢了踢叫那魁梧汉子的腿,让他从床前让开,又叫薛定将裤管拉上去,好方便自己仔细查看伤口。

薛定这伤并不大,只脚背上有一处比铜钱略小的外伤,如今已结了一层厚厚的黑痂,照理说结痂就应该慢慢转好了才是,可如今他整只脚又红又肿,脚背鼓得似个馒头,动也不敢动,怕是连鞋子也穿不进去的,更不提走路了,也怨不得是被薛家的人用缚辇抬来。

用手指轻轻按了下肿起处,皮下是软的,指腹间所感受到的温度也比其他地方要高一些,肿处的皮肤更是透而亮泽,像是被下头的东西撑薄了。

余锦年左右观察过,摸过脉,看过舌,心中已有了决断,便叫苏亭凑近了看一看。他方才初见这位薛少爷的伤口,便已大概有了些推断,这伤即便不是来找他,而是去寻个年纪稍长一些的郎中,都应该能够看得出来,之所以接了这病人,是想着苏亭跟他学医,总不能日日只背书歌子,该是跟诊见习的时候了。

苏亭还绷紧眉头看着,切脉查舌有样学样,余锦年重新洗了手,对薛大海说道:“来得还算及时,若是再晚几天,脓毒内陷入血、伤及脏腑,指不定真的要锯腿了。”

被他这麽一点拨,苏亭豁然开朗:“是痈!……热胜则肉腐,肉腐则为脓,然不能陷,骨髓不为焦枯,五脏不为伤,故命曰痈。”他背过书,回头认真地问余锦年,他说的可对。

余锦年笑了笑,夸赞他道:“是这样没错。那既然是痈,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苏亭低头想了想,有些犹豫不决地回答:“当先排脓除痈?”见余锦年微笑着看他,并没有出声打断,他才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并辅以清热解毒之药,内外同治。待脓痈排尽,正气十足,伤口自然收敛癒合。”

他愧疚道:“只是这脉……我还不是很懂。”

余锦年点点头,心中颇为慰借,想当初在信安县的后戏坊胡同,苏亭一下子就点出他给白海棠用的药方是化用的六君子,还能说出六君子的功效来,仅这一条,就比许多才入门的医徒要强很多了。这几月来,他也只是默写了一些医籍叫他去背,只偶尔在他背不懂意思时稍加指点一二。

可苏亭真的是悟性好,就算摊上他这麽个懒到家还“不务正业”的师父,也愣是将那些枯燥无味的医籍给背透了,如今更是能断出薛定之病乃是皮下有痈,已经是很不容易。

脉学深奥,便是已经从医多年的郎中也未必敢说自己精通脉学,这个也急不得,日后多用多看多试,慢慢地有所积累,才会渐渐吃透其中奥妙。

余锦年觉得自己还算幸运,白捡了这个便宜徒弟不说,他竟是个在医道上还算有些天分的人。

苏亭问道:“可他伤口已结痂,这该如何是好?”

余锦年已从医药箱中取出了一个布包,解开系带,在床沿唰得展开,一把把银光闪亮的刀具针刃,一字排开,插在布包专门缝制出来的凹袋中,把把尖锐锋利,闪烁着冷冽寒光。他取出其中铍针,在烛火上烫红,待针刃上温度褪去,他才将那针在指间转了转,对着薛定的肿处,道:“撕了这痂。”

薛定大叫:“不不不不不!”

薛大海也求他:“好容易结的痂,撕它该多疼啊,小神医,这……”

余锦年耐心地解释道:“你们在初治时就未能将伤口清洗干净,导致皮下结痈,这痂便成了脓水的保护伞,若是不及早将这痂揭去,脓出不来,就只能往血肉里去。到时候可就不是撕一个血痂这麽简单了,那可是要命的。况且你这脚背已肿成这个样,下面全是脓,你们是选一个痂,还是选命?”

谁会选痂啊!

可薛定哭丧着脸,已是要哭不哭了。

“就是被人拿匕首划了一下,原本也不是什麽大伤,怎麽就到了要命的地步了?”薛大海搓着手,原地彷徨片刻,又趴下去哄他千娇万贵的小主子,“小少爷,来时老爷都说了,万事都听小神医的。”他小声劝道,“这小神医可是在圣上面前露过招的,肯定有真本事,少爷,我们还是命重要……”

薛定自怀里抽出个帕子,边咬在嘴里边唔唔地撂狠话:“那小贼,被我抓到,打不断他一条腿!”

余锦年叫苏亭帮忙按住薛定的伤腿,以防刀针无眼,他掌心里握一块干净棉布,手捏针刃,先在那硬痂与鼓起皮肤的连接边缘处,用铍针慢慢地划开个口子,撬开痂壳,同时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按在肿处——只听噗叽一声,黄黄白白的浓稠脓水就顺着撬开的口子流出来,伴着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薛大海瞧了一眼,险些要吐出来,又碍于自家小主子的面子,连忙转过头去。

手中棉布抆完,紧接着叫苏亭再换一块新的棉布来,他便与苏亭分工合作,直到将那块铜钱大小的硬痂全部从伤口上剥离,露出下面真实的伤口。

苏亭这回才真的见识了,什麽叫肉腐为脓。

只剥离血痂也是不够的,必须要将脓水和腐肉一并剔除,要剔得只剩粉红色鲜嫩的干净创面才行,否则脓还会再生。之前在热谷行宫,他一时情急做了蒸馏水来用,回来后便继而发散思维,不仅又着人制了些蒸馏水备在三余楼,以备不时之需,还尝试着做了做蒸馏酒。

好在季鸿财大气粗,能支持他进行各种奇葩试验,否则若是个寻常人家,指不定就要被他祸祸得倾家荡产。

“苏亭,去三余楼把我们之前做的蒸馏水和蒸馏酒拿过来。”余锦年吩咐道。

苏亭将手里脏棉布扔在盆子里,转身快脚跑了一趟。待他去拿东西的空闲,余锦年瞧那小少爷抽抽啼啼的,便与他说说话,转移一下注意力,问他这伤的前因后果。

薛大海先愤愤不平道:“那日街上有个卖身葬父的,人长的丑极了,脸上好大一块黑印!我们小主子好心,见他可怜,便将他买了回来,收在院子里做个杂役。谁知那不知好歹的小子竟然手脚不干净!趁着小主子洗澡,偷摸到我们小主子的房里去!将屋里翻得乱七八糟!”

“也巧了,那日小主子嫌水不够热,生气道不洗了,便披着衣裳回房睡觉,正好撞见那厮往怀里掖东西。小少爷这脾气自然不能让他得逞,便冲上去与他扭打在一起,谁想那杂役竟然在鞋子里揣了把匕首,划伤了我们少爷!”

余锦年奇道:“院子里没有护卫麽,就让这家贼这麽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