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1 / 2)

第177章锦年专场连枝专场·上

第一七七章连枝(上)

华灯初上。

京城今年冷得出奇,落雪也早,廿九日一大早天上就沉甸甸地坠不住了,稀稀疏疏地掉些盐粒子,到了傍晚更是凝成了小绒毛似的雪花,细细密密地舖在宫檐上。

宫里挂了年画,镶金框的门神在红彤彤的各扇宫门上熠熠生威,一群小太监们也都举着烛火四处奔忙,诸宫殿廊下都挂起了五彩琉璃宫灯,灯下垂着五色丝穗,在风雪之中热热闹闹地摇曳。英干殿前的万寿彩幡笔挺地立着,彷佛直入云霄,每条幡上都写着不一样的吉祥对子。

有新来的小太监没见过,仰头看,宫里到处都荣华富贵,连人的影子都像是嵌了层金边,春联的红底子上印着金色暗龙,拿灯一照,恢弘夺目,像是那龙能飞出来似的!他看傻了,呆呆地感叹,突然被管事太监一声吆喝,吓得赶紧回过神来,手里的玉酒壶都险些翻去。

管事太监敲打他一顿:“你这没见过世面的乡务仔儿,若不是司宫台上用人,不然也轮不到你!过会儿进去了皮实点,大过年的,嘴上吉利着,别惹怒了大祖宗。”

小太监小心地点点头,半晌又追在管事太监屁-股后头问:“大祖宗这麽厉害?他……他什麽模样?”

“这话也是你能问的!”管事太监气得拿眼珠子剐他,“端好你的酒水!进去了别乱看,别乱说话!机灵着点儿!”

小太监不敢再问,到了司宫台门前,才发现阶下早候了十好几个太监,有几个是他认识的,也是跟着管事太监来的老乡,还有御-用司的几个小管事,都或端着、或抬着大大小小的礼箱在门前站着,恭恭敬敬的,没有一个东张西望,只等着里头人传叫。

而他们是来送水酒的,反得了便宜,不必和这些人一样在寒风里杵。

进了司宫台的门,管事太监带着他拐过几处殿房,低声道:“瞧见没有,那些子都是来给连祖宗拜年的,咱若能混到那个份上,这辈子在宫里便吃喝不愁了。要是得幸,入了连祖宗的眼,随随便便赏你个差事,都足你抹着嘴儿流油!”

小太监不懂地眨眨眼睛:“真这般好?”

“你且瞧着罢,更好的还在屋里头哪!”管事太监撇了撇嘴,带他继续往里走。

这都已经顶顶好了,竟还有更好的,那得是什麽样啊?小太监揣着紧张,又难掩兴奋,亦步亦趋地踩着管事太监的影子往里进。往后头走的鹅卵石小径铺得齐齐整整,小石子儿圆得可爱,几株小梅花在小径旁栽着,还没开花,但都被伺候得水水润润。

一直进,就到了司宫台深处的安荣居,不大,门上挂着厚厚的毛毡帘,两个长相喜气的小太监守门,窗里灯火融融,有笑语传出来。

管事太监朝前一步:“我们膳房的,来送酒。”

守门的小太监笑嘻嘻应了:“管事公公您进!”

小太监端着酒垂着头进了,一掀开毛毡帘子,一股热浪顷刻涌出来,他被冻惯了,一下子到了这般暖和的地方,竟被热懵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心底讶一声:嚯,好足的炭火!大祖宗果然是大祖宗!

外间有几个别司的管事太监坐着吃茶水,这些在小太监眼里已经是通天的人物了,膳房管事却只是点点头打了招呼,继续往里进,又一层锦帘,里头更热了一层,像是猛然间开了春一般。居中一张大桌,一张美人榻,对面沿着大桌摆几只官椅,酒香果美——这才是进了正屋。

除了紧挨着美人榻的那张椅上没人外,其余的都坐满了人,小太监低着头,又吓一跳:这一双双靴上、衣摆上、露出的片角内衫上,都绣着花儿!

一群大太监们有说有笑,在桌上玩升官图——这都是各司部的总领掌事,是太监堆里头的“三品大员”,往日里这些人斗心勾角都不够,今儿个竟安安分分、和和气气地共坐一桌吃酒守岁。

美人榻上那位微微地靠着扶手,待上一个走完了棋子,才接过陀螺随手一转。

“哎,德!”陀螺一停,有人笑嚷一声,“大监又升官儿了,可是翰林了!”

一个腰肥脸胖的太监站起来,敛着袖子也一转,刷拉拉陀螺停下,他懊丧道:“哎哟,怎麽说还是大监手气好哪,瞧,我这又是个赃字儿!”他抓起自个儿的棋子,边往后走边抱怨,“再贬下去,我可就要回老家种地咯!”

众人将他好一顿取笑,其中一个按住他的袖子,斜着眼笑他:“吴'大人',您这贬就贬了,咱们大监可是升官儿的,吴大人回老家之前,这大监升迁贺礼可是少不得!”

美人榻上的把玩着一颗骰子,只笑也不说话。

“哎,这哪能忘?”肥脸太监奉承两句,便拍拍手叫下头人抬进来个箱奁,众人纷纷挑颈子去看,只见箱奁打开,遮物的红绸子一挑开,珠光宝气,琉璃溢彩,诸人登时嗬呀一声。

一盆掐金丝碧玺梅花宝石盆景!

各人眼神暗中交流,有气恼的也有得意的,更有在心底里骂人的,这吴祥乃是御-用司的总领太监,手底下什麽奇珍异宝没有!听说去年天子那儿得了两盆蓬莱玉景,是爱不释手,如今摆在皇后娘娘宫里日日抆抹,唯恐落了灰。今年,他径直是送到司宫台上了!这一盆哪里比那盆蓬莱玉景差?反而更栩栩如生了!

有他这盆压景儿,旁人的礼谁还拿得出手?

众人各怀鬼胎地笑着,又一轮走棋,再转到主位,连枝伸手拿过陀螺,悄无声息地在手里掂了掂,此时他这棋子已走到临近中心,再赢几次,这官儿就升到头了。桌旁一圈人连捧带笑称赞他运气好,升得多贬得少,他笑了笑,将陀螺一碾,哗啦啦小东西转了几圈,吧嗒一停,又是“德”。

下头人继续送礼,一套红绿玛瑙并白玉棋盘的围棋子儿。

他拈起棋子看了看,旁边有小的来添酒,因他伸手抓棋子的动作两厢碰了一架,酒水便溅了连枝的袖子,那膳房的管事吓得顷刻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连声道“该死”。

狱司的总领太监唰得站起来,一双吊梢眉薄情又寡意,顿时喝问:“怎麽回事!”

膳房管事拉着倒酒的小太监磕头:“这是新、新来的,没学好规矩,不懂事,大人们大人有大量……”

那狱司太监眉毛一倒,说将他拖出去处置了,正要叫人,便听美人榻上的连大监清了清嗓,清清凌凌地道:“既是没学好规矩,那回去再学便是。大年景下的,张口便是打打杀杀,这不是折我寿麽?”

他一张口,桌上静了几分,随即那狱司掌事立刻赔笑:“是是,大监说的是。”他扭头瞪了膳房两个一眼,“还不滚下去?”

“谢大监开恩,谢大监开恩!”

膳房管事伸手拽着小太监,吓得已是两腿战战,正要退下去,连枝又抬了抬眼,看了看那个将酒洒在他身上的小太监,忽然问:“等会,过来我瞧瞧,叫什麽?”

膳房管事的连忙拿手肘子捅他,小太监赶紧走近了几步,噗通又跪下。他仰起头来给连枝看看,也就这样终於有机会正眼瞧瞧这位“大祖宗”。美人榻上这位穿一身大红紫的制衣,外袍子底下是织金的裙摆,隐隐绰绰。他惊讶於这位大祖宗并不老,甚至年轻得过分,生有一副连戏阑子里的旦角儿都比不上的好容貌,一双桃花眼温温柔柔地,又有雅致的气度,像、像……

他想了想,记起升官图上的几个字儿——像翰林。

半晌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连大监看了好一会儿,赶忙朝他脚下磕头,战战兢兢道:“回大祖宗,管事的赏名儿,叫安顺。”

“这话叫得,我有这麽老么?”连枝笑一声,转头看了看其他人。

“小崽子不懂规矩!”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诸太监立刻奉承,“您不老,不老!”

跪在门口的管事太监气得头上冒火,直想过去朝那小兔崽子屁-股上踹一脚。这“大祖宗”也是当着连枝的面儿叫的?!那是太监宫女背后敬他怕他的话!这位大监八岁入宫,当年二十出头,就当上了司宫台大监,比前多少朝的大监都年轻,如今三十有余,更是喜怒不形於色,谁知道他都有些什麽狠厉手段?听说他头前的那位大监,是他宫里认的干爹,就是被他拉下马的,在武德门外剐了两千多刀才咽气!

他连对他干爹都这般狠,对旁人,岂不是眼都不眨一下?不是祖宗是什麽!

“行了。”连枝摆摆手,继续投他的陀螺玩升官图,眼也没抬,“是叫安顺?留下罢。”

满屋子人都愣了一愣,膳房管事更是半天没回过味来。待明白过来,管事的又拉着安顺跪下了,感激涕零地道:“这真是折煞了这小兔崽子……多谢大监,多谢大监!”见安顺还是一副呆傻模样,又好一阵气得差些厥过去,当即踹他一脚,“还愣着干什麽?抬举你都不知道!”

这小子!天上掉烙饼了!

安顺被管事的连抓带踹,才激灵着过去叩头认门子。

连枝掷出了一个“功”字儿,笑话他俩道:“大年下的,磕这麽多头,这是要压祟钱的意思呀?”说着从桌上随手拣了颗其他几司方才输给他的琉璃珠子,直接扔给了安顺,“拿去玩。”

一颗琉璃珠子,谁也不在乎,都看热闹似的看这小崽子。

下头人端了果子上来,诸人边吃边继续玩这升官图。多玩几轮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这陀螺上被动了手脚,各面轻重不一,无论连枝怎麽转,都不会转到“赃”上,而且桌旁一群人眉来眼去,想装看不见都难。陀螺从狱司掌事手里转回来,直接送连枝走到了“太傅”一格,到头了。

众人交声恭贺一番,又撤了升官图,换上一副叶子牌。

连枝端了酒,看小的们洗牌,心不在焉地问了狱司掌事一句:“听说,吏部那姓耿的关你那了?犯了什麽事儿?”

狱司掌事通着刑部,关了什麽人杀了什麽人,他那儿最是灵通。都说太监们狠辣,刑部问不出的话,就让狱司去拷问,总能折腾出来几句,心照不宣的事情罢了。

用刑部的说法,叫“有手段”。

“耿昭忠?可不是!押了半月了。这事儿啊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狱司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两句,见连枝皱着眉头瞧他,实在是瘆得慌,到底是摊了出去,“嗐,得罪人了呗!他碍了人家的道,有人不想让他出去,耿家个五品小官,上头又说不上话,上哪儿出得去?”

下头人把御用司孝敬上来的宝石盆景摆他手边,他把玩着翡翠枝杈上的碧玺雕花,末了指头在桌上轻轻地点了点,伴着“嗒嗒”的敲击声,又问一句:“咱听说,他媳妇娘家是做酸枝儿生意的,南来北往,很是兴隆。”

狱司的顿了片刻,脑子里飞快地琢磨连枝说这句话是个什麽意思,他视线落在连枝敲桌的手指上,忽地恍然大悟,赶紧敬一杯酒:“大监这话说得,酸枝木是什麽品次的!您抬举他们家,赶明儿让他们给您送一套顶级紫香檀的桌椅来,那摆在屋里,夜夜生香啊!”

连枝笑了笑,举起酒盅:“诸位共饮,纳财纳福。”

“同饮同饮!”满桌喝彩,“福寿迎春!”

才放下酒盅,帘子外头顶着风雪进来个小太监,眉毛上雪还没化,就朝连枝躬了一腰,一起来便仰着鼻子垂手道:“大监,我们少监说,得伺候太子殿下和娘娘守岁,昭华宫里又缺人,陛下那儿也得有人伺候着,实在是抽不开身,您这儿……便不过来了。”

屋里一静,所有人把着叶子牌,都暗戳戳地打量连枝。连枝坐直身子,脸上也没什麽变化:“自然是伺候主子们才是头等大事。天冷,回吧,记得贺你们少监新春有余,多福多寿。”

那昭华宫来的内侍也随便贺了贺便退下了,连枝依旧是举杯。诸人心里暗叹他可真够是心思深沉,被个小崽子这般在头上屙屎,还能不动声色,喜笑如常。更不说……昭华宫里那位福少监,曾经也不过是连枝手底下一个没名没姓的跟班罢了。如今傍上了昭华宫,却来踩他头上作威作福。

仪礼司的嘲一声:“什麽香臭不辨的东西,倒是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了。”

狱司也唯恐撵不上新鲜的,立即应和:“说得是啊,当年若不是大监您抬举他,他能有今儿个的地位?他瞧着,是记不得了,自己从前不过是给大监洗脚的奴才罢了!如今攀了高枝儿,就想回头踩一脚,忘恩负义的狗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