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发现,最里头那个大宦不吃东西了,只喝点水,每天只会抱着那条破毯子发呆。几个狱卒怕他还没受刑,先自绝在这里头,便把桌子拉近了点,在能看得见他的地方摆菜吃饭。有个年轻狱卒看不下去,掰了半个馒头,拿热水泡了。旁边人拽他:“你干什麽,那可是个ji_an宦!”
“那也是个活人啊。”年轻狱卒走过去,把碗递到栅栏里头,“你、你吃点?就算是断头,也不能饿着走哇?”
连枝摇头。他听说,凌冲的刀特别锋利,能在骨头上片出粉末来,剐的时候要是一不小心斜错了方向,容易刺穿肠胃,要是死之前吃得太多了,什麽饭渣食泥就都会从破口里漏出来,淌一地,特别难看。
狱卒也没拿走,把碗留那,回去了还被其他人嘲笑:“人家根本不领你的情!”
几人就着茶水边说边吃,忽地门口来了两个太监,瞧气派职位还不低,进了门嫌弃地在鼻子前扇了扇,挑着眉眼问他们:“连枝呢?我们来提他走!”
狱卒心道,这是来押人的了!忙掏出钥匙,引着两位一路到了连枝的牢房前,朝里指了指:“可等着您二位了!哝,这位不吃不喝的,再关两天,我们只怕要捏着鼻子往里灌粥才行了!”
太监扬扬下巴,示意他开门,见连枝蹲在里头不动,他蹙眉喝一声:“连枝,赶紧的!别耽误咱们办事!”
连枝沉沉地吐出口气,扶着墙面站起来,手里攥着毯子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他也不跟别人似的,临刑前没有痛哭流涕,更没有凄号喊冤,只是边走边给自己理头发,问领路的那个太监,能不能让他把那条毯子一块带去,想留个念想。
“你爱带着就带着。”太监摆摆手。
又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来,太监不耐烦了:“又怎麽了!”
连枝支支吾吾一阵,问:“能不能,找个麻袋,带时候把我脸罩上?”
太监稀奇:“罩脸干什麽?”
连枝搓搓衣角:“我……不想让人看见。”其实是不想让闵雪飞看见,万一他来观刑了呢,要是自己面目狰狞,岂不是死之前也不能留下个好印象。
太监拧过身子来打量连枝,他在宫里时和连枝不是一枝儿的,他是昭华宫那边的人,有福生和皇后在头上,不怎麽去碰这位大祖宗的霉头,但倒是时时听人说这位是个手段凌厉的人物,人人敬怕。今儿个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像传言也不怎麽真哪!
罢了,总之以后也不关他们的事了。太监道:“你想不想让谁看见,和咱没什麽关系,咱只负责把你提出去,至於出了这刑部大牢你爱去哪,爱拿什麽遮脸,都和咱一撇两清了,便是要去大街上下跪要饭,咱也管不着。明白了?”
狱卒一愣,连枝也一愣:“出去?去哪?不是……去武德门?”
太监失笑两声:“去什麽武德门呐?哟,敢情这传话的落在我们后头了?”他大摇大摆地朝外走,也并不在乎,“你啊,是撞上大运了,皇后娘娘慈心,说要给陛下积福,正月里不动极刑,都赦了。没事儿,指不定咱一出去,那传话的也就到了……赶紧的吧!外头还有贵人等着呢!别耽误时辰。”
狱卒小心地问:“赦了是什麽意思?这、这也能赦?”
“就是没了他所有的东西,赏百十板子,赶出宫去。”太监mo了mo拇指上的扳指,本朝不似前朝,前朝有太监在宫外置家产买媳妇的,在本朝这麽干是要犯事儿。
太监们一生攒下来的积蓄不过是几块黄钱,老了能在宫里各处太监所里荣养,就是天大的恩赏。这虽说是赦,可不给他一个铜子儿,他一粒米的积蓄都没有,此番就算 是出去,和逼他去磕头讨饭也没什麽分别。
更何况,就算他是想谋点生计,那也得有人不嫌弃哪!他可是个人尽皆知的大阉!只怕挨揍还来不及。
太监乜着眼,想他身娇肉贵的,也是被小的们伺候惯了的人,也不知能在外头苟活几天?
他道:“上头的事,谁说的清楚啊。如今是太子听政,大殿下辅政,皇后垂帘,赦令是加了各司的章印的,还能有假?你倒是走不走,怎的这麽多话,还是舍不得这里不成!”
到了门前,连枝还恍惚着:“那板子……”
太监是烦不胜烦,朝他背心猛地攘一巴掌,径直用力把他推了出去:“废话没完没了!你的板子有人替你买了,还不快滚!再碍眼就真拉你去武德门!”
外头亮得刺眼,白茫茫的像是跌进了一团雪池里头,他多日没吃过像样东西,被太监一巴掌推得动摇西歪,轻飘飘地好似没重量一般,眼见着要一屁-股拍在地上,连枝下意识闭上眼。
不疼。一双结实的臂弯捞住他腰,将他一下子带了起来。
他猛地回头去看,眼里白光散去,那像是从地府深渊回了人间一般,是从重重的黑暗里刺穿过来的光亮。
——人间,有小檀香的味道。
连枝愣愣地看着他,哑了,这神情,比刚才以为要去武德门时还要凄惶。挨剐他不怕,可见着这个人,他瞬间生了旁徨怯意,浑身发抖。
闵雪飞解了身上的狐氅,将清清瘦瘦的连枝兜头罩住,又揽着他肩把他抱起来,动作轻柔至极。太监们看得目瞪口呆。闵霁是个什麽样的人?那是能臣铮臣红臣,旁人都说,这位早晚也是要拜相的,到时闵家一门双相,那才是真的权倾朝野!
一个权臣,一个权阉,太监们挑着眼睛啧啧称奇。
后头窃窃私语说什麽,闵雪飞都视若无物,到了马车跟前,恍惚听到肩头瑟瑟的抽泣声,落在沙沙的雪里,像是早就断线却一直不肯松开断头的珠子,此时一下子崩落了,再也捡不起来。闵雪飞把他放在马车前板上,轻轻地抹他的泪,又低下头去,吻他的眉毛眼睛:“不哭了,别哭。你一哭,我要恨我自己了。”
可是连枝止不住,他顾不上脸面,直往闵雪飞的x_io_ng口里钻,紧紧抓着他后背的衣裳,把话抽得委屈破碎:“我以为、以为你再也不想来看我……”
“我……”闵雪飞想解释,他看连枝冻得发抖,忙先把连枝弄进车里。这双腿瘦得只有骨头,走路都发飘,他每日送进去的饭菜不知都进了谁的肚子?可这麽瘦的人,却有一把子力气死死攥着他不松手。闵雪飞觉得x_io_ng口被连枝钻蹭过的地方酸胀发疼,一直胀,快要裂开了。
“我-日日在外面站着,隔着墙,他们说你就在那扇窗后面,可我不敢进去。”还有闵雪飞不敢的事情,他在议政堂说一不二,可对着连枝却心虚至极。是他把连枝算计了。
到了连枝这样的地位,腹中全都是天家秘辛、宫闱隐晦,即便是无灾无祸,也是要老死宫中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说是能荣养,可又有多少太监当真能平平安安寿足而逝?更何况他得罪了那麽多的人,一朝失势,一人一嘴都能把他啃得骨头都不剩!可是要从宫墙里弄出一个大宦谈何容易,自古就没有这样的先例。
连枝总是瞻前顾后,对付别人的时候手段那般凌厉,到了自己身上便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是闵雪飞知道,连枝只是害怕事情不成会牵连到他,所以宁愿一辈子不出宫,也不肯叫他冒险。
自去年,天子就开始淋漓不尽地生病,借着这阵西风,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一定要把连枝给弄出来。既然大宦不能放归,那总能反其道而行之,倒台的大宦,若是天家念其尽心伺候了一辈子,无功有苦格外开恩,特赐能捱过了一百零七杖还没咽气,就扔出宫去自生自灭。但自有例以来,从没有人捱过五十杖,都是朝死里打。
可他是闵霁,论弄权,他不比连枝差。在天子病榻前,他亲手拟了连枝的罪状书,又代天子亲手批了捕文,调禁-卫去捉人,八大条,每个字都是从他心里剜血。
本也是该杀的,可天子病卧龙榻,太子懵懂,是燕思宁辅政,代掌印玺。
那日燕思宁自刑部大牢里出来,看到雪地里已伫成石像的闵霁,只说了一句:“他在等你。”
起先是见不到,后来是不敢去。这件事办得越是狠心,他就越不敢去见连枝。
“我怕我进去了,只看你一眼,就再也狠不下心了。也怕,也怕你恨我……”闵雪飞揉着连枝哭湿的脸,掰开他缩在袖口里的手指,用备好的手巾一点点地抆拭,指甲缝里都是污泥,他不敢想连枝在牢里是怎麽过的,“他们抄你的时候,有没有弄伤你?有没有对你动刑?”
好像明白他在说什麽,又好像不明白,连枝痴痴地看着闵霁,每一眼都像是最后一眼似的,睫毛底下有流不尽的水。半晌摇了摇头,还是往他怀里躲。
哪里还是那个人人惧怕的大宦了。
“怕不怕我?”闵雪飞抱住他,嗓音有些发虚,“我这麽害你……”
连枝仰起脸来描摹他,仍是摇头,怕什麽呢,他高兴都来不及。若说怕,他只怕真上了武德门刑场,会被闵雪飞看到自己挨剐的场面,他怕雪飞看了会做噩梦,怕此后自己在他梦中,也都是那样一副肉片淋沥、狰狞可怖的面貌。
即便是如此了,连枝也不恨他,闵雪飞喉中哽咽,他从座下抽-出个食盒,有一盅小瓦罐,里头是热腾腾的清淡粥水,盛了一碗递他手里,道:“先暖和暖和,慢慢地喝。”
连枝捧着碗,清汤寡水,是为了适应他的肠胃,可乍一咽下去,腹中还是隐隐地抽痛了一下,他一双眼眸倒影在粥水当中,又脏又肿特别滑稽,眼角还缀着没抹干净的泪。可是看着看着,他突然又哭起来,泪珠子直往碗里掉,惊得闵雪飞接过碗,问他是不是吃得太急,伤了胃了。
闵雪飞呵热了掌心,伸到衣服当中搓他的腹部。
“幸好,幸好……”连枝环住他的脖颈,破涕为笑,玩笑似的说,“幸好我没把房子点了!”
闵雪飞听闻,顿时后怕起来,他竟生过这样的心思!
连枝饮了一小盏温粥,又裹好了狐氅,闵雪飞给他略略抆了抆脸,这才钻出车轿,到前面去赶车。他想着连枝在意仪容,想来是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是这样一幅样子,遂也没叫个马夫,自己亲来掌缰。连枝也不问去哪,只要是跟着他,去哪他都开心。
车马过了刑部,特意没走会经过宫前的路,而是绕了些远,从寂静无人的民巷里穿过去。连枝撩开车帘向外张望,明明是他在熟悉不过的夏京,他却像是第一次来似的,看什麽都新鲜,卖糖的吆喝和挑水的民夫,都彷佛更加鲜活热闹了。他扒着窗朝外看,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这样出来了。
前一刻他还是牢中待死的罪阉,后一刻他就成了飞出去的鸟儿!像是梦一样。
到了甜菜巷口,本该拐了,连枝忽然叫了一声让他停下,闵雪飞立刻长吁一声,拉 紧缰绳。车马缓了好几步才止住,闵雪飞狐疑着回头,见他怔怔地望着巷口。他随之看去,那寂静的小巷前,枯死的老槐树底下,站了个人。像是等久了,一直垫着脚张望,直看到他们出现,才激动着走过来。
“福生……”闵雪飞想了想,还是下了车走到一边,让他们主仆二人说话。
福生穿着身灰麻短褐,是偷偷出宫来的,他跪着爬上了车,慢慢地揭开了帘子。连枝披着雪白的狐氅,静静坐着看他,他一下子伏下去,冲着连枝叩了几个头,半天没起来,肩头微微耸动。
连枝摸摸他的肩膀,笑了笑:“以后……好好的。”
福生耸在地上哭,静悄悄地抽噎:“大监,我不行,我害怕。”
“没事,别怕。”连枝扶他起来,抆他脸上的水,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以后你就是那群小的们的天了,得站起来,知道吗?福生,你比我强,我一开始就是错的,实在是回不了头了,只能一路错下去。你不一样,你是贵人们的'身边人',有人疼你了,不必像我这样处处计较钻营。”
福生凑上去,扑进连枝怀里:“只有大监是真疼我们的,我……没有大监,我现在什麽也不是。您不在了,我们以后该怎麽办呀?”
连枝体贴地搂着他:“又说傻话了。你现在也是司宫台少监了,总不能事事都来问我,我也不能给你们做一辈子的主。即便我还在,将来老了、被人厌烦了,你把我掀了自己来做主,这才是正经事。怎麽还指望着我一直碍你们的道儿呢?”
他低头看看福生,只有一团乌黑的发旋,也还是个年轻人呀,他忍不住感慨了一下,仍是清风似的笑:“好了,不哭了。还要我哄你不成?”
福生吸了吸鼻子,还是难受。
连枝小心翼翼问:“吴集他们……都还好?”
福生点点头。当初他预感自己要完,回了司宫台第一件事,不是先想自己如何,而是立刻去信让福生到司宫台征人,尤其是那些常常跟在连枝身边的,赶在禁卫抓人之前能调走多少就调走多少。进了昭华宫,到了福生庇护底下,就是福少监的人,旁人就没法再动他们了。
连枝放心了,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你总是让我放心的。”
福生哭着的眉眼,让连枝想起当初见他的时候了,十一二岁,被人欺负得满脸是包,见不了人、伺候不了主子,只能偷偷躲到院子里哭。他偶然看见了,走进去趾高气昂地问,咱缺个伺候洗脚洗衣的,你来不来。福生裹着包袱,就这麽抽嗒嗒地跟他回去了。
都是人家的奴才,也分不清什麽主仆,互相依靠罢了。
福生抹了泪,舍不得走,问他:还能不能见?
“不见了。”连枝笑道,“这辈子再也不见,对你才好。”
再也不见……福生忍住了,没有嚎啕。
连枝闭上眼,拢了拢狐氅,靠在车壁上,把尖瘦的下巴缩在温暖的皮裘里,他好像听到福生下车的动静,又好像没有,好半晌,再睁开眼时,便是闵雪飞清俊结实的背影了。他这一生,恍惚如梦,上过云霄也跌过谷底,刀架在脖子上不知多少次,皇宫赫赫,他似浮萍,只想着若能问心无愧,即便朝生暮死也是值了。
可他恶也做过,悔也不少,到头来连问心无愧四个字都没能做到,更不谈其他。
究竟是何德何能,让浮萍也能生了根,公英也能落了种。窗外雪渐渐地稀了,天际隐隐有明光闪烁,似要突破yi-n霾数日的累累云层,他望着前头驾车的背影,想起八岁那年的一场宫雨,有个人撑着漂亮的油纸伞,跟他说要带他回家养花。
这一句诺言,他等了二十几年,到底还是等到了。
连枝呵了一口气,白茫茫,巍峨的宫城在他们背后渐渐地缩成模糊的一团,那压了连枝一辈子喘不上来气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见。
他终於问:“我们去哪里?”
闵雪飞勒了勒缰绳,回头温柔一眼,一张嘴,也是一样的一团白茫雾气,和连枝的像是一对。连枝凑上去看,两团雾气交织成团,分不出彼此了。
“——回家。”闵雪飞笑着说。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场over
——今天的雪雪食言了吗?
——没有!
雪雪:所以我就要做个背景板?
——你还想怎样,你都抱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