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风花雪月
解放军们同心协力,T城的堤坝口堵住了, 洪水正在往下退, 聂文远这处房子的地势本就好, 现在地面已经没有积水了,只是到处都是烂泥,一脚踩下去,再抬起来,鞋底板能黏上一大块泥巴。
陈飞维持着被踹倒在地的姿势,两只手沾满了泥,衣服上也是, 混着些许腐烂的叶子,看起来有点狼狈, 他膝盖被踹的地方很疼, 额头冒出冷汗, 身子僵硬着一动不动, 头都没敢抬一下。
耳边是舅舅的声音,不是在跟陈飞说话, 是问的他弟弟, 他嘲讽的扯扯嘴角, 这时候很想问尊敬的舅舅一声, 哥哥不该对弟弟动手,那舅舅就可以对外甥动手?
到底还是不敢问出口,陈飞对舅舅不单单是畏惧,更不能得罪, 他的人生才刚开始,以后肯定会需要依仗舅舅的权势,这是很现实的问题,容不得他不去考虑。
突有一道目光扫过来,陈飞一下子就绷紧了神经,他屏住呼吸,把头低的更厉害。
不清楚是不是出现了错觉,陈飞竟然觉得舅舅想把他踢死。
那道凌厉的目光并未停留,只是扫了一下就撤走了,陈飞却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渴望权势的原因,就是来源於舅舅,想跟对方一样被人敬畏,一个眼神就能让人不寒而栗。
所以陈飞从小到大都在诠释着优秀二字,他努力看书学习,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大学,努力熟悉并掌握多项技能,为的就是得到舅舅的认可跟表扬。
可惜事与愿违,陈飞无论怎麽努力,依旧不被舅舅看重,连那个周薇薇都能在舅舅那里获得重视,他却不能。
陈飞自暴自弃过,重新振作过,反反覆覆,这些年周围的人都在夸他,用了各种各样的夸法,那些人把他捧上天,舅舅却不放在眼里。
现在舅舅为了他这个一无是处,成天就知道惹是生非的弟弟,对他动手,还用上了训斥的口吻,陈飞很想笑,却笑不出来,真他妈的见鬼了。
要知道两年前,他这个弟弟跟朋友犯事,闹出人命,家里第一时间就找了舅舅,希望他能把事情给摆平了,可是舅舅没出面。
弟弟被抓去蹲牢改那天,舅舅也在,那麽从容淡定,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什麽问题,他的思想比较传统,认为一个人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谁都不能例外。
陈飞可以肯定,就算他弟弟死在劳改期间,或者是出来后鬼混被人给打死了,舅舅都不当回事,怎麽现在维护起来了?
他是打了弟弟一拳,就算要得到惩罚,那也是弟弟出手,跟舅舅有什麽关系?为什麽要替对方出头……
膝盖还疼的,陈飞抽一口气,暗暗的咬紧了牙关,眼底的疑惑越发深重。
周遭的气氛很差。
黄单的鼻子滴滴答答的滴着血,指缝里都是红的,他刚被陈飞打的那一刻差点疼晕过去。
由於自身的体质原因,黄单很小就远离一切暴力事件,他从不看热闹,读书或工作的时候,跟别人产生了矛盾,向来都是讲道理,君子动口不动手。
受力是双方的,黄单跟人动手,他自己也疼,况且对他来说,骂脏话可以,动手这种行为真的非常不好,损人不利己。
黄单也不喜欢任何运动,因为很容易摔到磕到,能让他疼半天,不光要忍着疼,还要去承受别人异样的目光。
久而久之,黄单在面对他人的攻击时,反应能力会很不好,刚才如果换个人,也许能躲过去。
「起来。」
头顶响起低沉的声音,黄单回神,眉心蹙的紧紧的,鼻梁的疼痛没有减轻,他的视线被水雾模糊,准备起来的时候,一只大手朝自己伸了过来。
聂文远把蹲在地上的人拉起来,从口袋里拿出叠整齐的帕子递过去。
黄单接过男人递来的帕子,快速把鼻子摀住,他的视线落在陈飞身上,什麽也没说,就跟着聂文远走了。
陈飞被遗忘在树林里,没人喊他一声。
那种压迫感消失,陈飞手脚并用的爬起来,他在不远处找了个水坑,准备把手洗一下,在手快要伸进坑里时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吴奶奶在屋檐下扫地,看到浑身脏兮兮的陈飞,她吓了一跳,连忙就放下扫帚跑过去,「小飞,你不是跟小於一块儿出去的吗?怎麽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陈飞强颜欢笑,「我惹舅舅生气了。」
吴奶奶抠掉他裤子上的几块泥巴,「我说怎麽就见你舅舅带着小於回来,没见着你。」
她抬头,两个眼袋松松垮垮的,眼神浑浊,「小飞啊,你跟奶奶说实话,你这身是不是你舅舅弄的,他打你了?」
陈飞眨眨眼睛,「没有。」
吴奶奶在他胳膊上拍一下,没用什麽力道,「你这孩子打小就不会撒谎,一撒谎就眨眼睛,你舅舅真是的,也不看看你都二十多岁了,怎麽还对你动手……」
想起了什麽,吴奶奶的话声一停,她怀疑道,「小飞,你弟弟鼻子流血难道是……」
陈飞愧疚的低下头,「是我弄的。」
吴奶奶听了,不觉得有什麽,「兄弟俩打打闹闹的,不是常有的事吗?就流个鼻血,又没有做别的,你别怕,跟奶奶进屋去,奶奶给你找身干净的衣衫。」
陈飞闻言就摇头,「奶奶,我就不进去了。」
吴奶奶二话不说就拉着他往屋里走,「你这样怎麽回去?什麽也别说了,听奶奶的。」
陈飞被吴奶奶拉进了屋,没看到他的舅舅跟弟弟。
吴奶奶给陈飞拿拖鞋,「他鼻子不是流血了吗?在卫生间洗呢,多大点事,你舅舅还跟进去了,把他当小娃娃。」
陈飞被一个形容词惊到了,「小娃娃?」
吴奶奶说可不是,她往里走,「你先换鞋,奶奶去给你找衣服。」
陈飞心不在焉的换了鞋,他没走,就站在玄关那里,左右抠着右手指甲里的泥,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吴奶奶拿了衣服裤子过来,「这是你舅舅以前穿的,奶奶都留着呢,你穿上看看行不行。」
陈飞没接,「奶奶,我手脏。」
吴奶奶带他去厨房,「要肥皂不?我去卫生间给你拿。」
陈飞说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他走到卫生间门口,听见里面传出水声,夹杂着舅舅的声音,在说着什麽「不要再哭了」「把头往后仰」「疼就忍着」。
可能是有水声干扰,陈飞竟然觉得舅舅很温柔,他好奇的往前走两步,人贴上门。
就在这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陈飞毫无防备,他发愣的时候,已经错失跑开的机会,只能硬着头皮抬起头,「舅舅,奶奶让我来拿肥皂。」
聂文远卷着袖口,手上湿答答的,他撩起了眼皮,那里面深黑异常,让人悚然。
陈飞闻到了舅舅身上的血腥味,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全身的毛孔都紧缩着,那是一种遭遇强敌,无能为力的惊恐姿态。
然而聂文远没做什麽,他迈步离开,拿了干毛巾回卫生间。
门又关上了。
陈飞没有再继续偷听,他走开前听见里面的喊声,是陈於在说话,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很疼,叫舅舅轻点。
舅舅也说话了,叫陈於不要乱动。
陈飞听的真切,舅舅的声音里没有不耐烦和厌恶。
吴奶奶说的那句话窜进陈飞的脑子里,小娃娃吗?他此刻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了,陈於在舅舅那里享有特权,那都不是他们会有的待遇,包括周薇薇。
早知道那天自己也跟过来了。
陈飞心里清楚,陈於很怕舅舅,背地里就说舅舅的不是,很不屑,还说舅舅是资本家,其实他连资本家是什麽意思都不懂,就知道胡说八道。
舅舅一直当做不知道,对陈於不管不教,他们的关系是这段时间才发生了改变。
陈飞去厨房的水池那里洗手,把手指头上的泥一点点洗掉,困惑被嫉妒跟后悔取代,他如果跟陈於一起过来,哪里还有对方的事。
活了二十多年,陈飞就没这麽后悔过,他心里很气愤,想抽自己一大嘴巴子,当初因为工作的事埋怨舅舅,那口气憋着下不去,所以就没过来,不想过的不自在。
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黄单出来时,看到陈飞跟吴奶奶坐在沙发上,他穿的那身一看就是聂文远早年的衣服,很合身。
陈飞站起身,关心的问,「小於,你没事了吧?」
黄单看他一眼,没说话。
陈飞被看的很别扭,他又问,人也走了过去,「鼻子还流血吗?对不起啊,哥不是有意的。」
黄单还是没说话。
陈飞的脸色有点难看,他叹口气,「这样,你要是生我的气,就打我一拳,我不还手,也不躲。」
这话说的漂亮,好像是弟弟在无理取闹,哥哥不但不怪,还会去包容,总归就是一句「你想怎麽着就怎麽着,我都可以顺着你」的意思。
黄单没怎麽样,吴奶奶就坐不住了,明目张胆的站在自以为的好孩子陈飞那边,用一种很不待见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坏孩子,「小於,你哥他也不是存心的,依奶奶看,这事就算了吧。」
黄单的视线挪到玻璃桌的杯子上面。
陈飞也看过去,「小於,这是你喝水的杯子?」
吴奶奶说,「什麽你的我的,你们兄弟之间还分这麽细做什麽?」
陈飞笑了笑,「奶奶,我是不介意,怕小於嫌弃我这个哥哥,我去给你把杯子洗了。」
黄单说,「不用。」
原主的记忆告诉黄单,介意的人是他哥陈飞,嫌脏。
这次怕是陈飞心里有事,好奇他跟聂文远走的有多近,担心自己在聂文远那里留下不好的印象,工作还能不能有着落,他乱七八糟的想着,就没注意杯子的事。
黄单察觉出陈飞脸上的笑意僵了僵,面上做出尴尬的表情,内心不清楚是什麽景象,八成想去抠嗓子眼,把喝进去的水给吐出来,再刷个牙漱漱口。
一旁的吴奶奶见混小子不领情,就把眼睛一瞪,「你跟你哥还记上仇了怎麽着?」
黄单现在不怎麽想跟这个老奶奶说话,他没有跟老一代人相处的经验,这次是一次全新的体验,发生远比自己想像的要困难,吵架?讲道理?这两样都行不通。
老人多少都有些固执,自个认定了的事,谁说再多,哪怕是说的天花乱坠,照样都於事无补。
「陆先生,你有别的办法吗?」
系统,「没有。」
黄单说,「我像陈飞那样哄老奶奶开心,她会对我改观?」
系统,「你做不到。」
黄单捏捏手指,确实不行,自己他只能在对着男人时才会笑的很真,对着其他人,要麽是模拟,要麽就是扯一下嘴角,根本不是在笑。
面无表情的哄人,是哄不了的,因为连自己都不用心。
聂文远清理了卫生间出来,让客厅的气压更低。
吴奶奶是长辈,又跟聂文远相处的时间最长,说起话来没那些个顾忌,「文远,小飞也是担心小柔,想赶紧回去,所以心里头着急,就跟小於发了脾气,他刚才已经道过歉了。」
她又说,「我看小飞隔一会儿就揉膝盖,脸都白了,是你踢了他吧,文远,不管怎麽说,他都是个孩子,你那力气大,要是没个留神,那后果还不知道有多严重。」
「小飞跟小於又不一样,他每天都在读书学习,不像小於早晚的往外面野,跟一群朋友各个地儿的玩闹,皮肉要结实很多。」
聂文远拿了帕子抆手,「吴妈。」
吴奶奶岁数大了,脑子转的慢,明显人都知道聂文远那声称呼里的警告。
陈飞吓的都没敢出气。
黄单的余光往男人那里掠去。
聂文远刚巧侧头,发现小外甥在看自己,眼睛还是红红的,那里面有哭过的痕迹,他的眉头微皱,抆着手的动作漫不经心。
吴奶奶看聂文远没别的表示,她就以为这事翻篇了,於是靠近点,换了个话题继续说,「小飞毕业几个月了还没找到满意的工作,你能帮就帮着点吧,这孩子品行好,做事稳重,不骄不躁,学习又那麽优秀,在外头是不会给你丢脸的。」
聂文远突然就把帕子扔进垃圾篓里,「什麽工作算得上满意?要不我把主任的位子让出来给他?」
吴奶奶不敢置信自己一手带大的人会跟个晚辈计较,嘴里的话还很像是在讥讽,「文远,你这话说的真是……」
聂文远一个眼神过去。
吴奶奶立即就闭上了嘴巴,老人家心里委屈。
黄单看的出来,吴奶奶照顾了聂文远几十年,把他当儿子的同时,也把自己当对方的妈了,分不清其中的界线。
刚才吴奶奶说的话,陈飞全听见了,他垂着眼皮,没抬过头。
聂文远用客厅的座机给聂友香打电话,说会把人送回去,他挂掉话筒,「走吧。」
陈飞说,「哥哥,我骑车过来的,跟小於一起骑回去就行。」
聂文远叫司机把车开到门外,无视了陈飞。
陈飞的脸涨红,自尊心都受到了创伤,从他打了陈於一拳,舅舅把他拨开,给他一脚到现在,他就没想明白过。
舅舅在跟他置气,连奶奶的话都起不了作用,就因为陈於?
聂文远冲着大外甥颔首,「你坐前面。」
陈飞晕车,以为舅舅是在为自己考虑,他忙说,「没事,让小於坐前面吧。」
「我坐后面。」
黄单说着就弯腰坐进去,聂文远从另一边上车,挨着他坐。
陈飞又一次被无视,牙都快咬碎了,他沉默不语的坐上副驾驶座,把车门带上,脸色很不好。
车里很安静,司机察觉到不对劲,只是问了要去的地方,就没再说一个字。
黄单的后脑勺靠着椅背,眼睛望着前面的路况,他的鼻梁上有块淤青,散发着药酒的味儿,无声无息的弥漫着。
旁边的聂文远在翻文件,不时打个电话。
别说黄单跟陈飞,连司机都看得出来聂文远很忙,公事私事都有,尤其是今天,格外的多,根本没必要亲自把人送回去。
路变的坑坑洼洼,车子一下一下颠簸,黄单的身子上下起伏,前后晃动,像在坐船,胃里难受,他下意识的就抓住了男人的衬衣。
聂文远看一眼那只手,没做什麽举动,默许了。
快到的时候,陈飞撑不下去了,他摀住嘴巴,声音嗡嗡的,「伯伯,能在路边停一下车吗?」
司机怕他吐车里,赶紧就找了个地儿把车停下来。
陈飞开了车门就跑出去呕吐。
司机出门前多喝了几杯水,他尿急,就趁机出去撒泡尿,车里只剩下黄单跟聂文远俩人。
黄单的脑袋一点一点的,睡着了。
聂文远的肩头一沉,靠过来一个脑袋,他若无其事的拿了份文件看。
有温热的呼吸喷洒过来,聂文远继续若无其事的看文件,没一会儿,肩头的重量就消失了,他的眉头皱了皱。
黄单打了个哈欠,「舅舅,拿倒了。」
聂文远面不改色的把文件反过来,「鼻子还疼?」
黄单说,「好多了。」
聂文远翻看文件,「你可以还回去。」
黄单侧隔着车玻璃看站在路边蹭泥巴的陈飞,「我哥比我高很多,我打不过他。」
聂文远说,「那就想办法。」
黄单扭过头,「舅舅,你这个以暴制暴的想法是不对的。」
聂文远从文件里抬起头,「哦?」
黄单看着眼前的男人,「武力解决不了问题。」
聂文远挑眉,「哭就能解决?」
黄单不说话了。
聂文远的唇角一勾,他笑出了声,下一刻自己都愣了,印象里就没这麽笑过。
黄单抿嘴,他说的认真,「舅舅,哭不可能解决问题,我知道的,我哭不是想逃避,也不是懦弱,我只是疼。」
聂文远把文件合上,「过来点,舅舅想摸摸你的头。」
黄单乖乖的把头伸过去,一只手掌压上来,把他的头发揉了揉,耳边是男人的声音,「你从前不怕疼。」
黄单说,「人是会变的,舅舅,你从前不会摸我。」
聂文远收回手,「也是。」
黄单把头发理理,「医院那边怎麽说?表姐的情况需不需要长期住院?」
聂文远说,「她注射了药物,目前并没有醒过来,等她醒了再做个检查,看结果再定。」
黄单问道,「舅舅,我姐跳舞的时候,表姐为什麽会冲到舞台上去?还把我姐的脸给抓破了好几个地方。」
他的声音压低,「之前几个人演出,表姐都在台下安静的坐着,到我姐才出现了异常。」
聂文远的目光漆黑,看不见光,「小於,你把能怀疑的都怀疑了一遍。」
黄单说,「没有的,我没怀疑舅舅。」
聂文远的食指曲着,在文件上敲点几下,「为什麽不怀疑?」
黄单笃定的说,「舅舅不是那样的人。」
聂文远将小外甥的反应收进眼底,「那你觉得舅舅是什麽样的人?」
黄单说,「有能力,有手段,有权有势,有外形,有钱,就是菸瘾大,不诚实。」
聂文远的眉毛轻扬,「舅舅什麽时候不诚实了?」
黄单说,「是人便会冲动,会有欲望,舅舅你说自己没有,就是不诚实。」
聂文远想教训,却陷入莫名的情绪里面,无法形容是一种什麽情绪,他不讨厌,不排斥,却非常陌生。
短暂的静默过后,黄单想了想问道,「舅舅,那一万块钱的事查到了吗?」
聂文远意味不明,「你记挂的事不少。」